我不知道自己出生什么地方。或许是在希腊东方的某个小镇上,那里有绵延的山脉和漫漫的黄沙。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有一个破败的小教堂,如果我必须有一个称为“家”的容身之处,应该就是那座风吹沙蚀已经不成样子的灰黄的建筑。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据说这里曾经有一个修女和不知从哪里来的男人生下一个孩子,那个男人带走她又抛弃她,她只有孤身一人回到这仁慈的教堂里,然后像许多贫穷的可怜人一样,死于生产。
作为这次不光彩事件的附属产物,我在无知中扮演着一个污秽的象征,同时又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象在决定对待我的态度时,本堂神父的脑子里转过的两个念头互相吱吱呀呀地对峙的情景时,我都会忍不住地微笑。
不管怎样,在可喜可贺的仁慈战胜了耻辱的前提下,我在某种刻意制造的漠然的气场中平静地依靠孩子本能的自得其乐度过6个年头,直到有一天教皇的使者驾临我的栖身之所。
那一刻,我以为我看见经上说的,神。
后来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撒加的那一天。
十几岁的少年朝我俯下身来,他的面容如同书页中描绘的歌颂天主的撒拉弗,杂糅着我从未目睹过的活生生的美好、温柔与骄傲。他向我展开一个微笑,我看见他的笑容柔软而温暖,于是那些著名的画家笔下的圣人们惊人地相似的充满爱、悲悯与纯洁的蓝眼睛里,映出一个小小的迷茫的我。当他伸手覆上我的头,那柔软的长发拂过我的耳边,那颜色,却不是浸透着神的荣光与火焰的金色或者红色,而是属于天空的遥远的寂寞的蓝。
“你是被选中的孩子,女神需要你。”
虽然6岁的我还不知从希腊英雄开始被传承着的信仰着的宿命为何物,但我分明知道,我愿意跟他离开,义无反顾。
我能清楚地记得,撒加温暖的手牵着我踏过十二宫每一级古老的台阶,年迈而冰冷的十二座宫殿里沉淀着命运的呻吟。生长着繁盛奢华的玫瑰的花园后方的教皇厅里,集合了10位少年,他们披挂着黄金的战甲,沉重僵硬如同枷锁。我听见教皇的宝座上,华丽威严而又沉重扭曲的三重冠后面,传出教皇苍老的声音,他称我为:
“天蝎座的黄金圣斗士米罗”。
当我来到圣域的时候,所有黄金圣斗士已经形成一个严密的圈子,我无法融入他们之间,我时常感到压抑的疏离。我一无所有,除了撒加。
他就那么一直微笑着站在训练场边上,看我像笨拙的小动物一样跌跌撞撞地从最基本的如何出拳学起,他从不曾在我跌倒的时候对我伸出手,也不曾为我包扎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他一直微笑着,看着,示范给我看每一个动作。
“没有人能一直在你身边,米罗,更多的时候你只能依靠自己。” 撒加教给我如何用牙齿扯住绷带的一端包扎自己的手臂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
从只会扭伤自己的手腕,到能打碎小小的石块,这中间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我早已记不得,但不管多少年过去,我都能清楚地记得的是,每天的傍晚,他拉起我沾满尘土的手往天蝎走去的时候,我手中那并不柔软但充满温暖的触感。
初到圣域的一个傍晚,撒加带着我站在圣域最高的山上向下看。
我看见五色的整个城市就在我们脚下展开,他告诉我,那就是我们要保卫的信仰和正义。
我为眼前奇妙的世界而万分惊奇,在6岁孩子的世界里,这样的景象无异于一个奇迹。
“我们能看得更远,是因为我们站得更高。”撒加拉着我的手告诉我。
“如果站得足够高,我就能看到世界的尽头吗?”我努力地往橙红色的天边张望着问他。
“只要你站得足够高。”我觉得撒加的声音一定是微笑着的。
那个傍晚他把我抱在肩膀上,我越过他的头顶望向远方,却依旧没能看见这片土地的尽头。那些脚下的建筑逐渐逐渐缩小着,最终化成红色天边的那一条直线。
他指导我的战斗,他照顾我的生活,他纵容我发掘我属于孩子的天性,他教给我他所能教授的一切。
多么奇妙啊,6岁的孩子只是一个孩子,14岁的孩子却俨然已经成为一个长辈。
于是我无可救药地依赖着他,如同依赖未曾谋面的父亲。我愿意把训练以外的时间都用来黏在他身边,只要他在视线之内,我就觉得满足而安心。对于我的执拗,撒加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微笑,从来不试着将我赶开。然而和他同龄的艾俄罗斯认为,无论如何,孩子终究应该是属于孩子这个群体的。
“去玩你们的吧!”当艾欧利亚被他的哥哥拎着脖子扔到我面前时,和我同年的孩子兴奋地一跃而起,拖着我往后山跌跌撞撞地跑了。只要能被批准去胡闹,他不会介意玩伴是不是相熟。
我拼命地回头去看,看见的是撒加无奈的笑容。
于是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一直拥有,他,还有我即将拥有的快乐。
不知不觉中,我就成了孩子中的一分子,那些曾经在幼小的我身边一闪而过的,日后回想起来大概应该被称为孤独和疏离的感觉仿佛从未存在过。艾欧利亚、迪斯、阿布,还有我,我们被称为——宠坏了的捣蛋鬼们。
某个晚上我们偷偷跑到山下的村子里看烟花,清晨里我们踢着露水兴高采烈的跑回来,圣域已经天翻地覆。
艾俄罗斯死了,女神不在了,撒加,失踪了。
我独自来到米洛斯岛上,那里火山岩的荒漠里,沉睡着千年之前的繁华和倾圮的迷宫的残垣。我孤独地生活在破旧的木屋里,世界抽象成为日复一日寂寞的风声和猩红毒针的15个微妙的点。
我努力挣扎着生存,像撒加曾经教给我的那样。我不知道这是否也算是神的试练,假如一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在这里死去,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日复一日的枯燥和寂寞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我的神经渐渐绷紧,随时将会在无声中腐朽,断裂。当我习惯于沉默地穿过荒山,沉默地在镇上完成补给,我甚至以为我即将永久地失去我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免于疯狂,我一次又一次贪婪地回忆着圣域的每一个画面,那里面充满的是撒加的声音,撒加的面容,撒加的眼神。
他指给我看悬崖下斯尼旺海岬的白浪拍击礁石,他指给我看十二宫外黑黢黢的山和嶙峋的石,他指给我看橙红色的朝阳里山脚下的村镇和集市。
于是我的梦中有他为我建成的世界。
我甚至开始回忆那个破败的教堂,回忆我在那些残破的书卷里所见过的却无法理解的字句。
爱与正义,那是我们将终生为之战斗的东西,然而爱是什么?我无数次地看见这样的字眼出现在圣经里和故事里。
然而没有人曾经教给我。我的唯一的导师撒加,在我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只会用能充溢着溺死人的悲哀的眼睛望向十二宫脚下闪烁着的灯火。
于是我觉得泄气,并不再问起。
毫无疑问,撒加是一个失职的教导者,在教授这些无谓的战斗与正义以外的,关乎“人”的诸多方面里。
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将他身上似乎是天然存在着的那些忧郁的因子散播到每一缕空气里。他们嗅不到那些精神上的气息,因为他们明显的更倾心于肉体的煅冶。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默里,我正归向我的灵魂。
我多希望,能再见到他,一面也好,如果他还活着。
当奉着教皇的命令再次踏进圣域的时候,我讶异于7年的时光竟然如此迅速而苍凉地流逝了。没有了撒加,没有了其他的黄金,我孤独地穿过生机全无的宫殿,走向落满灰尘的我的天蝎宫。11月,天蝎月,我将返回圣域,做一个月份的孤独的守宫人。
我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又一无所有地离开,现在当我回归,我依旧身无长物。
记得卡妙曾说,北方的大陆里,冬天是凛冽的快意的覆盖着一片冰和雪的时间。
而我所拥有的,只有阴冷潮湿的圣域里,快要长出青苔来的破旧的石头房子。
教皇厅前大片的玫瑰已经凋谢,我踏着干枯的枝叶上步入笼罩着阴暗滞重的意味的教皇厅。
重重帷幔前的宝座上,教皇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存在着,和三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披挂着金色的圣衣,单膝跪地,以生硬刻板的声音汇报:“天蝎座黄金圣斗士米罗前来守宫。”
“很好,你退下去吧。”教皇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面具后传出的声音带着沉闷的回响,和着法袍的下摆拖过地面的唏唏簌簌声,突兀地响起在死寂的大殿中。这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我毫无来由地想起撒加。
“撒加……”我突然只想叫一次这个名字,然而我的声音太细微,连自己也无法清楚地听到,于是我以为那只是我灵魂里的呻吟。
但他真的停下了脚步,我看见黑色的外袍下他的身躯僵硬并微微颤抖。
我突然觉得慌乱,只站在原地睁着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蓝色的僵硬面具上,那两颗红色的宝石闪出刺眼的光。
我犹疑着迈步向他走去,伸出手想触摸他的身体,却在那一个瞬间里,被突然爆发的力量弹飞出去。
当我从地上挣扎着坐直身子时,却看见他痛苦地曲起身子,双手竭尽全力般地撕扯着质地优良的地毯,仿佛刚刚受伤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的长发流泻在背上,我看见蓝色中间染着不祥的黑。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颤抖的手摘掉他的三重冠和面具,挣扎着用嘴唇摩挲他的脸庞。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地亲吻什么人,就像幼小的动物本能地与母亲厮磨。我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叫着他的名字——
撒加,撒加,撒加……
当撒加温柔地扳开我拼命绞紧的手指,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神一般的脸。
“米罗,你想知道什么?”我看见他的眼神里那种仿佛永恒不变的忧郁更加浓厚。
“不,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撒加拉着我站起身,三重冠和面具被我们弃置一边。他拉着我的手向门口走去,就像8个年头之前,他牵着我走进来的时候一样。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在地上打出一条分明的界线。撒加在那条线边停了步,松开了我的手,于是我继续独自向前,尽管风吹过我温热而汗湿的手心会让我不由得战栗。灼热的阳光照在我眼前,我抬起手去遮挡,那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他叹息着说,
对不起。
我站在门外的阳光里回头看,撒加的身影隐没在阴影里,只有一角衣裾拖在阳光下。我恍惚觉得,我们置身两个世界。冥界,和阳间。
我不能失去他。
于是我转身返回,环住他的脖子,稚拙地亲吻他的嘴唇。
不管曾经发生什么,不管他身上有怎样的秘密,他都是撒加,我世界上唯一的撒加。
一年的时间太短暂,他无法教授我世界的全部,于是我凭着咀嚼记忆,构建了剩余的部分。
我信仰肉体的欢愉和精神的苦痛,而非女神和大地上的爱与正义。
是的,我甚至不信仰爱,只有痛苦能刻骨铭心。
即使是在阴暗的大厅中,我依然能看清撒加的眼睛里流动的铺天盖地的悲悯,他摇着头叹息着看着我,仿佛我还是那个7岁的男孩。
“米罗,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我不知道。
于是我依旧沉默而执拗地撕扯着他的衣服。
我的清醒停留在他问出那一句的时候——他温柔地覆上我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问:
“米罗,你爱我么?”
有那么一刻,我疯狂地想问他,爱究竟是什么。然而,我的记忆中无可救药地浸染着幼时的我对撒加那溺死人的悲伤的眼神的畏惧。于是我死死抓着他厚重的外袍,义无反顾地说,“我爱你”。
人是本能动物,这是真的。
现在想来,有些事的发生是没有理由的,就在一念之间。
我愿意将我的一切献祭给他,我的热情,我的青春,我的肉体,我的灵魂。
于是我这样做了。
我相信,如果有一种东西叫做 爱,我一定爱他。
他温柔地亲吻我的右眼,他的舌尖刷过我的睫毛,分开我的眼睑,我的瞳孔能感觉到他的微凉。
地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我的皮肤,有一种微微的刺痛。暴露在11月的空气里使我觉得寒冷。然而撒加的身体是真实而温暖的,当我们肌肤相贴,这使我觉得莫名的安心。
撒加的手指灵活地游走在我身上,我发现他了解我的身体远远多过我自己。我失去控制,我在陌生的激情中迷失。
撒加是个成功的引导者,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的微笑,无不催眠般的使我觉得安慰。他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地说“放松,米罗,放松一点”,听起来就像充满温情的咒语;他的手指抚过我的皮肤,仿佛是一场无名的舞蹈。我闭紧眼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手指陷进他的手臂,茫然地催促着他继续,再继续。
“放松,米罗,放松”,撒加的咒语并没有完全奏效,当他进入我的一刹那,我以为自己会因疼痛而窒息。这就是爱?疼痛和迷失,死亡与复生?
他的一部分深深嵌入我的身体,我因为被撕裂的疼痛大声呻吟。我拼命撕扯身下的地毯,指甲因为过分用力而折断。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染在指尖上的红就像使用安达里士的时候一样锐利而妖娆。我愿意努力回应他,但疼痛和无知让我显得紧张而生涩。
撒加在我的身体里重复着温柔的撞击,我灵魂中沉睡着的那一部分正被唤醒,那个辗转着呻吟着的我,如此陌生。
疼痛和快乐,这是永恒的等价交换。
撒加是温柔而富有经验的情人,这一点上,我何其幸运。
当我在天蝎宫的床铺上醒来,新的衬衣摆在桌上,宫殿里空无一人,我几乎以为这是梦境。但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在我陷入激情过后疲惫的沉睡之前,他眼中那变本加厉的忧郁,夹杂着痛苦。那是犯罪者的悲伤,我和他合力将他钉在罪孽的十字架上,只为虚无缥缈的迷茫和激情。
我们犯了罪,或许这是他的惩罚。总之,从此他对我避而不见。
就这样,他引导了我,却又用犹疑将我遗弃。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结束,除了回到米洛斯岛以外,我别无选择。
从那个荒谬而自然的日子开始,流淌在我身体里的天蝎座的血液不可挽回地开始了觉醒,它正不遗余力地以某种神秘的力量将我变成残酷、激情、疯狂与蛊惑糅合而成的怪胎。
一切那么水到渠成,战斗的本能以这样的方式苏醒,带着它名为堕落的附属品。我的灵魂被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态,或者应该说,它原本已经注定是这样。
于是我开始离开米洛斯岛四处游荡,我走过其他黄金圣斗士的修炼地,使用我血液里苏醒的某些因子引诱他们,而他们,无法拒绝。
天蝎座是天生的诱惑者,毋庸置疑。
并且,我们是女神的圣斗士,但我们应该首先是男人。
迪斯马斯克粗暴而缺乏温柔,我们之间的做 爱更像孩子之间的厮打,不管是我进入他,还是他疯狂地冲撞着我;修罗则沉默而缺乏情调,他的身体像材质优良的鞭子一样柔韧美好,他的灵魂却像木雕温吞僵硬;而卡妙,他具备着一切情人应有的美好特质,他美丽,强大,知情识趣,然而他热情的身体与空茫的眼神之间的巨大鸿沟让我的灵魂都觉得寒冷。
他们都不是撒加。
那个晚上我在撒加身上获得的肉体和灵魂的温暖与充实是他们永远给予不了的,我的精神依旧在空虚的自我折磨之下迅速成长或者说衰老。
我努力使肉体的欢愉与精神上的痛苦形成一个完美的平衡,它们让我清楚地觉得,自己正切实地生存着。
于是我们大声呻吟,我们汗流浃背,我们停止思考,我们让快感像电流麻痹我们的头脑,我们在高潮和疼痛中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复生。
我们睁着年轻的眼睛,我们藐视着爱,我们亵渎着神,我们慢慢凌迟着自己的灵魂。
We are singing, songs of innocence.
然而,不在圣域的日子里,撒加的影像不断地闪现在我面前。
不管是在米洛斯岛凹凸不平的火山岩上,还是在威尼斯运河上摇摆不停的小船里,还是在比利牛斯山上阴暗潮湿的森林里,或者是在西伯利亚浩瀚冰原上有着腥膻气味的兽皮上,当我们大汗淋漓地从高潮的空白中清醒过来时,我都会觉得自己看见了撒加那双温柔的忧伤的蓝眼睛,仿佛一场美丽的噩梦。
雏鸟破壳的时候,会本能地依恋第一眼看见的生物,认定那就是母亲;
女人会不断地记忆起终结她处女生涯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将成为一个标志,一个比照物,贯穿于她的一生中。
我尝试对于撒加的莫名的执著这归结为某种意义上的雏鸟心态或者处女情结,但这无疑太过荒谬。
于是我最终想到的是“爱”。
然而,依旧没有人能教给我,究竟何谓爱。
于是我的肉体被放逐在大地上,我背负着堕落的罪无声地悲鸣,我坚信我的灵魂是纯洁无辜的,因为那里面只有一个撒加。
那一天我站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一只银白色的狐狸匆匆跑过。
当我感觉到异样的小宇宙时,已经身处教皇厅。
毫无防备的异次元旅行让我头晕目眩,我跪倒在坚硬的大理石上,金属的护膝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当我大口地吞咽着空气抬起头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个毫不留情的银河星爆。
铁锈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口腔,我怀疑我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真是难看的再会。
我背靠着墙壁挣扎着坐起身来,撒加的怒火刺痛着我的灵魂,更甚于肉体。
“天蝎座的黄金圣斗士米罗,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么?”
“我知道。擅离修炼地,还有,淫乱。”
我屏住呼吸,等着下一个星爆落在我身上。
然而没有。
撒加在我面前跪坐下来,摘掉了沉重的面具,于是我看见他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着那种我熟悉而敬畏的温柔和悲哀。
他或许知道,我无可救药的害怕他的忧郁,远甚于畏惧他的力量。
“米罗,米罗,米罗”,他一次次地叫我的名字,“你为什么堕落?”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他并不需要一个回答。
其实我只是害怕,害怕他不需要我。
我伸出双臂抱住他,我们疯狂地相互亲吻,他的法袍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带着尖刺的护肩和三重冠一起滚落在一边,天蝎座的圣衣以金色的蝎子的形态静默地伏在角落。我竭尽全力地抱着他的肩,就像恐惧即将到来的陷落。
我们终于相互屈服。
当所有黄金圣斗士都被召回圣域,双鱼座的圣斗士出入教皇厅的传闻开始甚嚣尘上,我觉得并没有必要去求证什么,毕竟没有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忠于谁。至于早已失踪的加隆,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羁绊是血与灵魂上的枷锁,这枷锁将他们牢牢锁在一起,即使是有一天死亡降临,他们的灵魂也不会分开。
而我们之间,有的只是肉体的欢愉和精神的苦痛。
梦里的世界越美越温柔,醒来之后就越发绝望。只有在绝望里,我才觉得自己活着,和撒加一样。
我们都不单纯地属于对方,这是某种苦涩的平衡。
很好,很公平。
我们时常疯狂地做 爱,而我却永远不知道撒加那双温柔的悲伤的忧郁的眼睛后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只有当我们的肉体合而为一的时候,我才能唤醒我灵魂里沉睡的那个天真的、幸福的、头脑空空的美好的孩子。他使我温暖,他使我脱离恐惧和疯狂。
撒加救赎着我,同时将我向一条不归之路推得更远。
假如这就是爱,我们相爱而相害。
十二宫的火钟点燃又渐次熄灭,这一天迟早要到来,没有人觉得惊讶。
水瓶宫的火钟无声地熄灭,卡妙的小宇宙终于消于无形。
我终于永远失去了我的朋友,如果我们的关系可以用这个神圣的字眼来概括。
我模糊地记起我们的身体相互交缠,他在汗水和喘息中竭力迎合着我,我在他的身体深处肆无忌惮地冲撞。我的一部分在他的最深处,但触不到他的灵魂。
我所拥抱的,是他的肉体,只是他的肉体。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杀死了卡妙,但他的灵魂确乎早已死亡,只余下躯体继续了无生趣。
而今,他的肉体终于死去,这或许正是他日夜期盼的救赎。
当十二点蓝色的火苗完全熄灭,女神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光荣归于诸神。
下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撒加在我面前倒下。
穆一脸木然,陈述圣衣的修复步骤一般作着总结陈词。
你是谁,有什么权利判断自己以外的人的善恶?
不过,既然撒加自己尚不介意,我又能如何。
的确,有尊严的死去强过屈辱的活着。
当你抵达了另一个世界,你就真正地自由了。不被驱使,无人评议。
或许你想告诉我,在那里,你并不需要我。
死去的黄金圣斗士的尸体排列在白羊宫前残破的石阶下。
作为圣域的第一宫,古老的石阶经历了远比后面的宫殿更多的灾祸。昔日的黄金圣斗士即将下葬,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毕生的荣耀,那件金色的圣衣,要从他们冰冷僵硬的身体上剥离,重新拼凑出一个扭曲的形状,沉睡在不知何时再会有人入住的宫殿里。
多么可爱的讽刺,他们为女神而死,死时一无所有。
我揽下了善后的重任。
没有人打算和我争这个差事。卡妙一向没有什么朋友,经常出现在撒加身边的阿布罗迪正和他并排安静地躺在尘土里。迪斯马斯克、修罗,他们最终所有的,只会是一座空荡荡的坟墓,连证明他们曾经来过的肉体也没有留下。
我一片一片把圣衣的碎块从撒加血肉模糊的胸口剥离出来,他的力量那么强大,连黄金圣衣也挡不住他的全力一击。他的血已经冷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战争已经结束了几个小时。
我的手从那个血肉模糊的洞深入他的身体,我的指尖沾满的是他的血;我感觉到他柔软的肌肉包裹着我的手;我在他胸骨的尖锐的断面上划破了手背;我的血和他的融在一起,我的温热,他的已经冰冷。
最后,我终于碰触到他的心脏,柔软的,光滑的,仍保留着弹性的,只是停止了跳动,静默地卧在他的身体里,在我的手指下轻轻颤动。我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它的表面,有种残忍的愉悦从脊柱里突兀地升起————
只要我收拢手指,你的心就在我手中。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慰灵地里新翻起了大片的泥土,灰的石板上歪歪斜斜刻着几个符号,撒加的身体在某块石碑下静默着,孤单的,冰冷的。尸虫将在我亲吻过的眼窝里进出,一点一点吞食我曾经倾尽全部热情抚摸过的肌肤。
我们注定是早死的一群,过不了多久,我们总要重新见面。
我第一次看见你蓝色的头发的时候,我6岁,你14岁;
我第一次离开你的时候,我7岁,你15岁;
我们第一次做 爱的时候,我14岁,你22岁;
我为你的墓碑刻上名字的时候,我20岁,你28岁;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再来看望你的时候,我28岁,你28岁?
Someday, I gonna be older than you.
也或许,永远没有那么一天。
慰灵地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去,太阳将照常升起,一切将变化全无。
黎明前的黑暗里,我们回到各自的守宫,仿佛过去的一天里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坐在天蝎宫的石床上,试着把目光投向仍然漆黑一片的窗外,等着看见太阳升起,生活继续。然而我只看见陈旧的石头窗台上磨损的花纹和窗棂上涂抹的斑驳的油漆——我觉得自己正陷入一个模糊的梦境。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在这张狭窄冷硬的石床上彻夜做爱。
撒加无疑是温柔的情人,他总是能充满技巧地挑动我的每一根神经,快乐的,还有疼痛的。我的腿环住他的腰,手指陷进他背部的肌肉里,我们的身体紧紧相连,我们的肌肤紧紧贴合,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模糊地觉得温暖并且充实。
“它是天蝎宫的一部分,所以它不是为了做 爱准备的,米罗。”
最初的一次,我曾经抱怨这张石床硬得让人全身发痛,于是撒加让我趴在他的身上,把手指插进我纠结着的头发里,温柔地笑着这样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微笑着说教,抑或是苦涩地自嘲。
于是我枕着他的胸膛,等着新的一天开始。
现在,当我开始回忆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老了。
太阳终于从山的东边爬出来,绵延的山脉遮住了那个红色的球体,只有金红的光从那扇窗子浮出来,就像我们曾经并排躺在床上看着的一样。
神之光照耀大地,一切虚妄无所遁形,一切幻影惟有破灭。
破灭。
于是我将一无所有,只余一座阴冷潮湿的宫殿,让我的灵魂慢慢腐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