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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正在梦中,因为他看见那些熟悉的脸。
在醒着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看到,因为它们已经化为红木匣里的一抔尘灰,或者伴着那些剥落的壁画和散落的宝藏,沉睡在黄土之下。那些脸的主人向他伸出手,一边流着血泪,一边向他逼近。那些声音悲鸣着:“为什么丢下我?来这里陪着我吧!”
他站在原地,却一步也不想移动,那些血染的手抓住他的衣襟,划过他的脸孔,他却感觉不到疼痛。是了,他只是在梦里。他想说,“你们要就拿去”,却清楚地知道他们什么也无法带走。他只得第无数次厌倦地睁开眼,眼前只有白的月光照在蓝的窗帘上。
解雨臣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把手覆在额头上。多少年来,这些时常造访的梦境已经消磨了恐惧,即使每每有新的面孔填充进去,醒来时余下的也只有厌倦和空虚。他转过头去想看一看床头的时钟,却正好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那双眼在月色里折射出细碎的光,却并没有含着任何情绪——没有探究,没有疑惑,没有安慰,那双眼睛只是看着他,只是看着而已。
解雨臣抱歉地笑了笑:“我吵醒你了?”
那双眼睛的主人并没有移开目光,只简单地答了一声“嗯”。
真是直截了当的反应,解雨臣苦笑着想。“没事了,睡吧。”他越过身边的男人,看了看钟面,凌晨三点。当他移回目光的时候,那双无情无绪的眼睛就已经闭上了,解雨臣看着那人白皙的脸和裸露的肩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解雨臣和张起灵,这两个名字之间可以产生任何关联,唯独肉体关系,是无论谁也无法想象的。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睡在同一张床上,肌肤相贴的状况,想来就觉得很是荒唐。
自从上个月裘德考和陈皮阿四搭上了线,道上的人都为了那笔悬赏发了疯地找这个人,哑巴张,张起灵。大家都知道,从广西出来,张起灵就一直被吴家的三爷带在身边,可是谁能想到,他们现在还忌惮着的那个吴家三爷一开始就是个冒牌货,而他们日夜守在吴家门外窥伺着的人早就被瞒天过海送到了解家呢?
从吴邪成为吴三省的那一天起,要说没有人对吴家这个突然卷土重来的三爷起过疑心,连小孩子都不会信。一个谎言势必要用无数个新的谎言来掩盖,被揭穿不过是个迟早的问题。而自从裘德考搭上了陈皮阿四,开始发了疯似地找起张起灵来,不管是已经伤筋动骨的吴家,还是心力交瘁的吴邪,都已经要顶不住了。
吴家如果倒了,对解家有什么坏处呢?解语花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吴解两家并没有唇亡齿寒的关系,老九门里若是真的少了吴家一家,重新洗牌的结果甚至可能对解家有利。然而想到那个小时候一起在灶膛里烤过红薯的吴邪,想到那个在山洞里自己险些眼睁睁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吴邪,解语花就下不了那个算计他的狠心。在那个时候他咬着牙没有拉他一把,这个时候他无法再推他一把。于是在张起灵眼看就要成为压死吴家这匹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节骨眼上,解语花非常体贴地对这个发小提出,最近有两个凶险的油斗,想借哑巴张一用。这种时候的夹喇嘛,与其说是借人,其实是避难,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然而张起灵这一去,吴邪就只能一个人顶下所有的压力,说是为他分忧,其实也只是背地里保下张起灵万无一失而已,该担下来的,还是他吴邪一个人担着。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单纯地和朋友分别并且后会无期的离愁别绪,解语花和张起灵离开杭州的时候,吴家三爷,准确地说应该是小三爷,的老脸上带着的那种破釜沉舟一般的悲怆感,和张起灵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合在一起,有种莫名的戏剧化效果。解语花皱了皱眉头,决定还是不要笑出来比较好。
不管这背后有多少曲曲折折的缘由,从结果上说,张起灵这个人是开始悄悄地跟着解雨臣下斗了。真正到了斗里,解雨臣才发现,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话,确实不是白说的。在拍卖会和霍家别院里的两次交手,张起灵对待自己这个活人的手段比起对待粽子的手段,简直堪称温柔。从第一次下斗到现在,也有近十年的功夫了,高手也不是没有见过,然而比起解雨臣自己来,都还有那么点差距。只有张起灵,倘若他认真起来,自己在他手下走得过几招都很难说。看着他在机关重重的墓道里来去自如的时候,解雨臣不由得想起那些人来,不论那样的事情已经重复过多少次,每当站在盗洞前的那一刻,他都会想起那些他曾经拒绝拯救的生命。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麻木了,可是怎么能麻木呢?一条一条血淋淋的人命,在他的手边消失不见,他却不曾伸手挽留一次。大概只有张起灵,才永远也不会像他们,无助地等着他伸出援手,让他眼睁睁看着死去,深夜在噩梦里盘桓不去。
可是,假如有一天我在他面前死了,他会不会做一场噩梦呢?解语花想着,失笑地摇了摇头。
在那些黑漆漆的墓道里,只有呼吸和脚步的声音机械地回响时,人的好奇心似乎会被无限地放大。张起灵,这个吴邪口中没有过去的男人,时间在他身上似乎一直停滞着,迷团笼罩着他,就像将他浸没在浓重的夜色里,让人永远看不清楚。解雨臣曾经心血来潮地问过,“不会变老,那是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
“你会死吗?”或许是因为得到的上一个回答算不上客气,解雨臣的这个问题实在不算有礼貌。
然而那个男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或是犹豫:“不知道,大概会。”
“你想找到你的过去吗?”
“我无所谓。”
“那,你为什么还在倒斗?”
“我还活着,总要找件事情。”
“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个衰老、死亡,你会不会害怕?”
“过去的人我已经不记得了,现在的人,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好吧,我换一个问题,假如你的朋友——比如吴邪,或者胖子——有一天在你面前死掉,会不会让你伤心?”
“所有人都要生老病死,如果我不会,我还要继续遇见新的人。我是不是伤心没有意义。”
是没有意义,而不是不,解语花默默地笑起来。
“那,如果有一天,你对这样不老不死的怪物生活厌倦了,你要怎么办?”
“找一座高一点的楼跳下来,内脏,骨骼,都碎了,没理由活得下去。”他似乎已经无数次地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那些平静的句子从他口中说出,就像宣判一个陌路人的死刑。
过去的事情,知道了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他一样活着,并似乎会一直这样活下去。他正在生存着,然而他对此并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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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一个人,究竟为何会和自己成为现在这样的关系呢?每当想到这个问题,解雨臣自己也只有苦笑。
如果不是那个早晨自己叫他起床的时候随手推了一下客房的门,如果不是张起灵没有锁门的习惯,如果很多个如果没有发生,或许事情就不是今天这样了,解雨臣曾经这样想过。但既然一切都发生了,那么只有泰然处之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个早晨解雨臣推开客房的门时,张起灵正从床上坐起来,虽然看到有人进来,却毫不避讳地掀开了被子赤着脚下了床。解雨臣的目光扫过他赤裸着的上身,接着落在给大多数年轻男人早晨带来那么点小小的困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睡裤,在那里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个一柱擎天的状态。解雨臣不无恶意地想,不知张起灵这个人如今究竟是多大年纪?如果按吴邪的说法,他和吴三省年纪相仿的话,那么看来不会变老还有这么大的一桩好处。这样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转,一时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刻薄。
张起灵显然注意到了他玩味的目光,低头随意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身下,“出去”这样冷冰冰的两个字便甩出来,然而这却让解雨臣更起了几分好奇心。
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有在自己的手里,或者什么人的身体里,再或者什么人的身下达到高潮吗?在做爱的时候,他也会露出沉溺于欲望的表情吗?高潮的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又会露出什么样的感情呢?
真想试一试啊,解雨臣这样想着。
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屈服于好奇心的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天的早晨似乎不太一样,是阳光太暖,还是人太赏心悦目,或者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就格外容易丢掉自制心?总之,脑子里这样想着,他的脚下已经动了起来,他一步步靠近了他,在他冷漠而狐疑的目光中,将右手轻轻覆上了那个勃发的器官。
“小哥,”解雨臣从没在对话里对他使用过任何称呼叫,然而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叫他点什么。但在叫出这个称呼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吴邪的脸猛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小哥,小哥,小哥。他偷偷皱了皱眉,决定从今往后还是叫他的全名:“我来帮你吧。”
他做好了任何被拒绝的准备,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抬起头看时,那双眼睛里的狐疑已经褪去了,剩下的只有坦荡的淡然,就像自己刚刚提出的不是一项关乎性的建议,而是一份关于早餐的备选方案——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这种事情一旦有过一次,第二次便来得容易了,而它发展到现在成为更为深入的关系也并非不可思议起来。不,应该说这也就更不可思议了。对于欲望这种东西,解雨臣自己一向是比较节制的,但因为节制就更追求高质量。男人或是女人对他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同种类的刺激感,既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在和张起灵的这种关系中,除了欲望的满足以外,或许有一种奇妙的探索的快感在里面,探索那个男人对自己的每一次动作的反应是一个充满挑战性的课题,其中有各种挫败感和各种满足感,以及……
解雨臣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身边张起灵沉静的睡脸,慢慢地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热流慢慢从鼠蹊部升腾起来。他自嘲地笑了笑,决定听从自己的欲望,于是他悄悄地撑起身来,轻轻地向着他伸出手去。在过去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很清楚张起灵入睡很快,但也很警觉。就在解雨臣的手臂碰到他的一瞬间,张起灵便睁开了眼睛。作为一个身体素质极好的人,他清醒得极快,然而他的眼睛里并没有防备和不满,他知道这里只有他,而他是不会给他带来危险的人。
这一认知让解雨臣微笑起来。他笑着单手环住了张起灵的肩,另一只空闲的手慢慢潜进被子底下,轻轻抚过他赤裸的胸口。他就那么笑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充满诱惑感地用眼神和动作表达自己的邀约。在这件事情上,如果张起灵真的不想,那么没人能强迫的了他,他一定会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到人心里发寒,或者直截了当地推开他,然而现在,他都没有。
解雨臣满意地低下头去,缓缓地在他耳边吐着气,他略长的头发垂落下去,发梢扫过张起灵的唇边,惹得他不适地转过头去,却正把敏感的耳后送到了他嘴边。解雨臣从善如流地在那里印下一个吻痕,随即含住那微微一颤的耳垂,用牙齿轻轻地咬噬。
这样的姿态下,他们头颈交缠如湖面的天鹅,这种动物之间表达亲密的动作,似乎尤其能唤起张起灵的反应,他的呼吸会变得沉重,踏火的麒麟隐隐地浮现在他的右胸上,沿着线条分明的肌肉蔓延到肩头和腰间。解雨臣喜欢让自己的手指反复流连在那片皮肤上,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麒麟脚下那一朵朵火焰的热度。他看着那些黑色的墨痕由浅而深,手掌下的心跳渐渐急促,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清楚地意识到,张起灵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被撩拨得动了情欲的时候,他的体温也会升高,心跳也会加快,而当想到这些反应是由自己一手引起,就让人的满足感格外地膨胀起来。
他的牙齿沿着张起灵颈侧的动脉一路游移,从喉结,到乳尖,再到心脏,一路含吮过去,一处也不放过。他尤其热衷于用尖锐的犬齿在他身上的这些要害部位轻轻地磨蹭,因为在这些危险的部分上,张起灵在他的动作下本能地想要抗拒,却又喘息着放软了身子的样子尤其让他身下发热。
碍事的被子早已被掀在一边,解雨臣的手探向张起灵的身下,那里有和自己一样已经坚硬而灼热的男性器官,他伸手松松地握住,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问候式的调情已经正式结束,正餐,现在开始。
灵巧的手指富有技巧地在柱身上来回滑动,他的动作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细微的快感无限地放大。小指末端不经意般地划过下方的囊袋,指甲刮过脆弱的皮肤,引得身下的男人一抖。他用手指仿佛永不厌倦般在张起灵身后那处隐秘的入口打着圈轻轻地按压,直到它从紧绷变为柔软,再用沾满润滑液的指尖慢慢探入——除了甜蜜的欲望,绝不会让他感到任何的不适。解雨臣对于这个男人的身体再了解不过,也不缺乏一切恶劣的小技巧,他知道应该将手指弯曲成一个怎样的角度,也清楚应该朝哪一个点上反复地按压就能让他颤抖着着勒紧自己的手指。即使不用过多地照拂前边的茎体,那个形状优美的器官也会在他的撩拨之下颤巍巍地竖立起来。
在这个时候,解雨臣总是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他喜欢用眼睛和手指细细品味张起灵的每一个细微反应,那让他有着莫大的成就感。他尤其乐于用舌头和手指交替着抚慰他,直到他铃口处溢出的液体沾满自己的手指,分身开始高潮前的抽动,整个身体都柔软地舒展开来的时候,再把自己怒张的器官猛地送进那处温暖的穴口。张起灵在绝顶的快乐中抽搐着绞紧起来的肠壁,会火热地包裹着他,挤压着他,那一瞬间的快乐绝对抵得上之前所有甜蜜的煎熬。而在第一次的发泄过后,看着自己身下的男人因为被自己填满着,冲撞着而再次由痛苦变得快乐,则是更加丰盛的精神享受。或许他算得上温柔的情人,也或许只是恶劣的兴趣而已,这一点就连解雨臣自己,也没法分得清楚。
然而在这整个过程中,解雨臣很少去看他的眼睛,虽然最初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那个时候,大多数时间里,张起灵是闭着眼睛的,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可能停留在天花板上,窗帘上,衣柜上,停留在任意一件房间里的事物上,也包括解雨臣的身上。
是的,即使在那样的时刻,张起灵也从不会回避他的眼神,那双清明的眼睛会毫无感情地望着他,就像看着的并不是一个在自己身上挑起情欲的赤裸的男人,而是随便的什么物件,这是解雨臣对他最无法容忍的地方之一。每当这时,他就不由得要想,是该狠狠地进入他,让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点痛苦,还是温柔地折磨他,让那双眼睛因为高涨而无法排遣的欲望而溢满泪水。
他也确实曾经这样尝试过。他用手指反复玩弄他的内部,然后恶意地封住他欲望的出口,那具身体也会由于难耐的欲望而颤抖着扭动起来,那双眼睛也会由于高涨的欲望而蒙上水雾,然而这并不能给他的灵魂带来一丝一毫的动摇,因为在他责备地叫出“解雨臣”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除了被慢待的不满以外,并不包含任何其他的成分。
没有失控,没有屈辱,一切都是出于最直接而纯粹的生理反应,从另一个男人手里得到灭顶的快乐,并不会让他引以为耻,解雨臣看着那双微微迷离起来的眼睛,心里充满莫名的愤怒。不满足,不满足,他曾经真的捏住他的根部,反复地点燃他的情欲,再无情地打压下去,最后在他耳边挑衅般地吐出充满恶意的字眼:“想射吗?那就求我吧。”
然而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张起灵只是侧过头去轻轻瞥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口:“求你。”
“求你”,这两个简简单单的音节,对他而言似乎就像“是”或者“不是”一样平常。羞耻这种不必要的感情,在他身上并不存在,一切的戏弄并不能收到他所预期的效果,而只能化为空虚和挫败。解语花甚至曾经不无恶意地在脑海中想象,如果身下的这个男人被换成吴邪,那将会是怎样一副不同的光景呢?肌肤因为屈辱而蒙上淡淡的粉红色,哭泣着颤抖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乞求解放,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该有的反应。然而张起灵,他是听从本能的野兽,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那些莫名的阴暗的执念,纵然付诸实践,也除了自取其辱,依旧是自取其辱。
从那一天以后,解雨臣很少再去看张起灵的眼睛,也从不在这样的时刻开口,阴茎的膨胀一旦开始,一切语言就离他们远去语言只是传达信息的工具而已,假如当事人并没有交流的意愿,任何的词语都不过是无意义的音节,比如现在。要表达现在的快感,呻吟与情话相比,显然更为直接。于是那些极尽温柔的性犹如一场场沉默的仪式。是的,或许只有这样一个词才能正确的描述这样一个场景,然而这听起来太过沉重了,然而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解雨臣并不是个喜欢在这种时候说上几句脏话的人。他一向看不起那些和人体器官或者性交动作挂钩的字眼,在他看来,在这种应该用肉体和大脑一起体会快感的时候,说出那些不干不净的句子无疑是大煞风景的。
那么,难道要说“我爱你”?
这太荒唐了。爱是什么?一个蠢问题。你爱张起灵吗?此问题无解。
做爱,真是一个神奇的词语,一个做和一个爱,多少少年人的绮念带着隐隐约约的绯色含在这两个字里。然而解雨臣清楚地知道,现在这样的肉体交流,无法称为做爱,只能称为性交。
性明明是追寻快乐的手段,何必在爱字上自寻烦恼。
于是在这房间里回响着的,只有肉体交击的声音,隐约的水声,沉重的喘息声,弹簧的吱呀声,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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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自觉不算是个感性的人,可是不管做什么都习惯于找出个理由,或者说意义来,这大概也算是种治不好的病。现在,他自己也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思考这种肉体关系中究竟存在什么意义,或者说,他为什么还在继续这种意义不明的性行为。
解雨臣清楚,在自己的脑海里有一个角落是自己一直拒绝碰触的,一旦赤裸裸地剖开来,他的自尊无法承受。或许至今仍无法为这种几乎称得上是扭曲的关系的延续找到一个理由,就是因为理由藏在那个角落深处。
然而寻找这种理由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张起灵而言,从情欲,到语言,再到生命,一切仿佛都并没有意义——除他以外的世界,于他而言不过浮云,它们仿佛切近,却总归要消散,只有他是磐石,坐看云起云落。在这种关系里,解雨臣给予了他肉体上的欢愉,但这种欢愉他究竟是不是需要都未可知。而解雨臣自己,从张起灵身上得到的,也不过是同样的,肉体的短暂满足而已——不,或许是更大的空虚也未可知。
就像之前无数次想到这些问题时一样,解雨臣再一次叹了口气,决定先把它丢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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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讲究效率的时代里,就算老九门这种老牌土夫子集团,从下斗到销赃也不总是一条龙服务了。就像IT业有外包这码事,倒斗一样可以外包。每一家的队伍倒起斗来都是不同的路数,最擅长下的斗也是不同类型的,不同的斗拉不同的队伍去倒,美其名曰“效率最大化”。然而这种倒斗外包业务还有个讲究,就是一定要先宴请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事情在酒桌上才能摆开来说,由各路人马做个见证,以防承包方翻脸不认,独吞了明器。
那天早上,解雨臣就收到了那么一封陈皮阿四的“发包宴”的请柬。
看到上那一串名字,解雨臣心里就一阵厌烦。但也是因为这一串名字,他又不得不去。照老规矩看,倘若这种时候解家无人出面,失礼倒在其次,缺席的原因一旦惹起众人猜度,被那些老狐狸惦记上的话,哪怕只是有人变着法子来探虚实,都真的是后患无穷了。
然而这一次解雨臣是真的没想到,陈皮老头手上的两个斗,都要落到自己头上来。据陈皮阿四说,这次的两个斗,一个是汉代一个诸侯王的陵墓,之前已经有人下过一回,一路到了主墓室开了棺,就在伙计去拿墓主人手里的金印的时候,粽子起了尸,一队伙计折损近半,狼狈地跑回来,蛇钮金印却留在了主墓室里,雇主因此震怒,一定要从老九门里找一队人把金印带出来,于是才找到了陈家。然而陈家正忙着帮裘德考做事,只能把这个差事转交别人。另一个斗只有陈家的伙计踩过盘子,盗洞打下去发现地面上机关重重,只有墙壁和墓顶算是安全,带去的队伍力有不逮,只能折返回来重做打算。
而另外一个斗本是要给霍家的,可自从霍老太从广西回来,就一直下不了地,霍家如今是彻底乱了,秀秀饶是再有手段,除了要照顾奶奶,还要应付旁系时刻紧盯着不放的一双双眼睛,再要分心管这下地的事,就是完全不可能了。酒桌上的人嘴上虽然不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谁心里都清楚得很——霍家如今式微,各家都打着分上一块肥肉的算盘呢。纵然和秀秀是儿时玩伴,解雨臣这种时候也护她不住,秀秀自己心里也明白得很,可小姑娘也不露怯,解雨臣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满肚子里都是“等咱们秋后算账”的心思呢。
既然霍家已经弃了权,老九门里霍家和解家的路数又相似,那个原本要给霍家的斗,就也要落在解家手里。解雨臣反复想了几回,一家接下两个斗的先例并不是没有,没有什么大风险的斗,一向也是不需要劳动当家亲自下一回的。然而他还是隐隐觉得有点奇怪,就算外包生意已经司空见惯的今天,陈皮阿四也已经有些日子没让别家在自己手头的生意里插上一脚了,为什么如今这样大方,一下子拿出两个油斗来寻人一起分赃呢?
然而想归想,解雨臣却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来拒绝。就像来或是不来没得选择一样,在这个勾心斗角,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捅人刀子的圈子里,接或是不接也一样没得选择。况且倒斗这一行总归是搏命,自己找一处地方去搏,和别人替你找一处地方来搏,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回来盘口,解雨臣仔细想了想,那个凶斗里机关已经破得差不多,基本用不到什么技术,只要带好装备多加小心,于是交给伙计来办,而需要用到二爷传授的绝技的那个机关斗,除了亲身走一趟以外别无他法。因为是陈皮阿四经过手的事情,谨慎起见,他并不敢让张起灵掺和进来,万一走漏了风声,不管是自己还是吴邪,都承担不起这个结果。临出发前解雨臣依旧觉得不能放心,吩咐带队的伙计多加小心,可除了千叮咛万嘱咐,他也做不到更多。
斗里的事还颇顺利,解雨臣带着自己那队人马满载而归,可是回到家才只洗了个澡,头发上的水滴还没来得及擦干,桌上的手机就响开了。解雨臣皱着眉头刚翻开电话,另一端就传来带队的伙计惊慌失措的声音,头一句就是:“东家!我们叫人给截胡了!”
解雨臣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之前的一切疑虑到了这里终于被连在了一起——陈皮阿四从来就没安过好心,转手生意是假,暗中截胡也不是全部目的,最重要的是,自从那场大张旗鼓的“发包宴”以后,道上人都知道解家接下了这桩大买卖,一旦失手的消息传出去,解家的招牌就全砸了。除去那些已经成功洗底的、后继无人的,老九门本就没剩几家,如今霍家和吴家都不太平,陈皮阿四这个老不死的,是想趁这个机会给老九门重新来一次大洗牌了!
然而这种时候气和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到这里,解雨臣倒慢慢镇定下来。他心平气和地安排好了那边的伙计,不要走漏风声,好好照顾伤员,仔细查一查对方的队伍究竟什么来历,一天查不齐不要紧,两天三天慢慢来,从车轮印到轮胎型号,从子弹型号到衣服牌子,进山的路上每一个村子里挨家挨户问过去,一切能搜集到的信息务必一点不落地报回来。
放下电话,解雨臣又往自己的盘口打了个电话,派了一批人手暗中打探这次倒蛇钮金印的主顾的来历,又派了两个伙计随时监视陈家各个盘口的出入动静。交代完这些事,他扔下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恨恨地骂了一声操。当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从桌上移开的时候,他看见张起灵正倚在房间另一头的窗边打量着他。
看见解雨臣放下了电话,张起灵站直了身子,对着他问候似的点了点头,“你回来了。”这是一个陈述句。
解雨臣深吸了一口气:“啊,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这应该是一个问句,然而听起来并不像。
“哦,没什么大事。”他并不想让他搅进来。
“嗯。”张起灵并没有深究,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便穿过卧室往客厅去了。
傍晚的时候,陈皮阿四的电话到了。解雨臣推说自己刚到家里,还没收到另一边的消息,把他敷衍过去。可第二天一早,电话又来,一样的人和一样的问题,解雨臣只能咬着牙回话说那边汇报一切顺利。再到了晚上,陈皮阿四第三次来催的时候,解雨臣恨不得把手机摔到他那张橘子皮样的老脸上,只是苦于距离太远,只能在心里把陈家的祖坟挖了个千把次,然而他口头上还是要应承着说东西已经顺利到手,队伍很快回来。电话那头的人听上去很是满意,还乐呵呵地夸了解雨臣几句后生有为,解雨臣恨得牙都快要咬碎,却只能一样乐呵呵地客套着“四阿公谬赞了”。
挂断电话的时候,解雨臣狠狠地把桌上所有的摆设一把扫到了地上。然而它们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只发出一点沉闷的碰撞声,只让他心里更加气闷。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解雨臣已经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是不是真的能尽快拿回那枚金印,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事实上,他很清楚,就要没有时间了。那种自己身在局中,明明清楚地知道设局人是谁,也大致知道局眼何在,却一时无法跳得出,只能苦苦拖延,忍辱负重任人戏耍的感觉,实在是不能再糟。
身为老九门的当家,凡事都不能不小心谨慎,又不能少了杀伐决断。一旦一步行差踏错,毁的不是自己的名声,更是整个解家的脸面。自己身上的这个“解”字,实在太沉重了。
狠狠地踢开脚边滚落的花瓶,解雨臣猛地站了起来,他想离开这间屋子,这里充满的某种烦闷感让他觉得无法呼吸。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张起灵闷不出声地抱着一条毛巾出现在他视线里,他们的眼神就这样毫无准备地交汇了一次,却又迅速地分开来。张起灵继续跨过那一地凌乱往浴室里走去,解雨臣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心思叫他。
到了第三天,电话终于不再响,然而这已经完全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了。解雨臣一早去了一趟盘口,然而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拿回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那些零散的线索缠杂在一起,却始终串不出一根完整的链条,他明明知道是陈家的人做的,可偏偏没有证据。即使把队伍返回花费的时间拖到最长,日子最多也只能再拖过一天,假如没有奇迹,一天以后的结局,就只能是当场翻脸,倾解家之力,和陈家来一次硬碰硬了。
安排好各地盘口的人手,交代了重要货物的安置,解雨臣花了一整天时间做好了和陈家明里暗里对抗到底的一切准备。回到住处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已经感觉到屋子里有些不对——是的,没有人的气息。
他一边打开了玄关的灯,一边试着叫了一声张起灵,没有人应声。他脱下鞋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客厅里,卧室里,客房里,四处都是空荡荡的,衣服、背包、连同解雨臣当初送他的那把古刀,一样也没有留下——
张起灵走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解雨臣并没有感觉到过剩的惊讶,他已经在脑海里无数次地勾勒过这一天到来时的样子,却不知道这种臆想的意义所在——假如张起灵要走,他决计是拦不住的,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拦不住?他不由得笑起来。即使他在自己面前转身离开,自己真的会去拦他吗?他有什么立场,又为什么去拦呢?
这个问题依旧只是无解。
于是他摇了摇头,拿起手机拨通了吴邪的电话。
“小花?什么事?”电话接通的时候,吴邪的声音有点迷茫。
“张起灵走了。”
“什么?!”吴邪的声音一下清醒过来。
“我从盘口回来,张起灵已经走了,带着装备走的。”
“走了?!走了?!”电话那边的人连声问着,似乎这是一件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解雨臣本以为吴邪只是吃了一惊,可是渐渐地就觉出不对,他的声音里不单纯是惊讶,甚至渐渐地带上了一点颤音。“你……没事吧?”
“你怎么就让他这么走了!他要是一个人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变成怪物或者死掉可怎么办!”最后这一句吴邪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什么?!”解雨臣被吴邪吼懵了,“什么变成怪物?他那样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尸化!西沙那支考古队的人不会老,可是陈文锦说他们会尸化!变成禁婆!霍玲那样!”
尸化?霍玲?解雨臣更听不懂了,
虽然吴邪磕磕绊绊地也说不甚清楚,解雨臣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张起灵确实不会老,自己想当然地以为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死。但张起灵从未纠正过他的是,他会尸化,突然地衰老或者说异变,然后死去,或者变成某种怪物。想清楚了这些,解雨臣的心飞快地沉下去。
然而吴邪的声音还在听筒里响着,恐惧的,崩溃的,不知所措的,绝望的,颤抖的,一切人的脆弱,毫无遗漏地含在他的声音里,就像一本活的教科书。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责备和恐慌救不了任何人,解雨臣却羡慕起这样的吴邪来,他有过二十多年平凡的人生,他可以保留那些无用的情绪,他有人可以担心,他和自己……那么不一样。
“我他妈的又不知道什么尸化不尸化的事!就算他真的尸化了,也不是我的错!你他妈的别这么冲我喊!”那一切的羡慕冲垮了他的自制力,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可以叫做嫉妒,这些负面的情绪汇集成无法收回的怒吼,一股脑地倾斜出来。
电话那头一下静下来,两个人都很久没有出声,解雨臣暗暗叹了口气,他最不愿意这样对待的人,恐怕就是吴邪吧。
半晌吴邪才重新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我知道小哥要去哪里谁也拦不住,我只是害怕……”
解语花无声地笑起来,你害怕么?其实我也怕啊。
***
听到房门响时,解雨臣已经醒了。
他抽出枕头下的匕首,像一只惯于狩猎的野兽一般,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可双脚还没落地时,却整个人又松了下来。
推门进来的人,是张起灵。
解雨臣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他不声不响地弯腰把手里的提包放在墙边,从包里掏出一个黑布裹着的小包,放在床头柜上。
“我回来了。”张起灵朝他点了点头。
“啊。”解雨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可马上就觉得不对劲——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跳下床,直直地瞪着张起灵道:“你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
“陈皮阿四那。”
解雨臣只觉得一阵头疼:“你不知道他们在抓你么?”
“知道。”
“那你还去?”
“我知道你在找这个东西。”张起灵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小包,解雨臣心里一动,他伸手拆开外面裹着的黑布,果然是那枚蛇钮金印。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张起灵一边解着外套的扣子,一边淡淡道。
解雨臣觉得一阵无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没有必要,两个人互相拖累。”
“你硬抢过来的?”解雨臣咬了咬牙,把金印放回桌上,问。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的样子:“偷的。”
问题问到这里,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价值了。似乎是该告一段落的时候了?可是解雨臣总觉得心里莫名的憋闷,有那么一口气,它没法随着那连珠炮似的追问一口气地从胸口吐出去,它就那么压在喉咙里,梗得他只能抬着头死死地盯着张起灵,却说不出话来。
解雨臣沉默下来,这间卧室就落入了一片死寂,张起灵依旧站在原地,他盯着他,他也看着他,坦然地,完全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这样的对视,让解雨臣想起野兽之间的对峙,假如谁先示弱,就会被扑上去咬断喉咙,然而不同的是,他们的目光里都没有敌意,他们就那么互相看着,谁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解雨臣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他皱了皱眉,转过头去想再看看桌上的包裹,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转回头时,原本照在解雨臣脸上的熹微的晨光被遮去了一个瞬间,他愕然地睁大了眼,接着有一只手臂拢住了解雨臣的肩,另一只手臂圈住了他的腰。这样一个被人掌控的姿态让解雨臣的身体猛僵硬了一下,本能告诉他这很危险,习惯让他瞬间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然而他慢慢地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
是的,那是一个拥抱。
“你背得太重了,放下吧。”张起灵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解雨臣愣住了。
对于情爱,张起灵或许并不明白,但他的本能一如野兽和婴儿,那最是敏锐,也最是直截了当。解雨臣曾经以为,那一切的肉体联系从未让他们的灵魂相互碰触,而事实上他所深入的不过是张起灵的肉体,而张起灵已经触到了他内心里他自己也不愿意碰触的部分。他曾经以为,张起灵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如同停留在随便的一件器物上,然而事实上,他已经看见他心里一切的苦。
解雨臣本以为自己至始至终扮演着一个肉体快乐的单方面给予者,然而实际上,是他包容了他,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他终于抬起手抱紧了他,无声地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