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这是解语花回忆起张起灵这个名字的时候,会想到的第一个词。
水是一种奇妙又有点可怕的东西,不知是不是人类的身体里70%是水的缘故,或是因为生命本诞生于海,一切广阔的水体都让人有投身其中的冲动。
喧哗的瀑布让人明白应当远离,然而一潭无波的静水总像是诱惑着人去试一试深浅,探一探水温,可是谁知道靠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那是静默的危险。
是的,张起灵是一个危险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平静的面容下究竟在思考什么,你也不知道他一片空白的人生中究竟有过什么。但是那种吸引就在哪里,你想伸手触碰水面,搅起一点波澜,想站得离岸边更近一点,看一看水下的卵石有没有盖上青苔。
然后,你或许会一直落下去。
***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不算热烈但很明媚,溪水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哗啦啦地流着。
解雨臣枕着自己的背包躺在草地上,水边的地上总有些潮气,包里的东西不平,还有那么点硬,但他并不在意。照在脸上的阳光透过眼睑,是一片温暖的红。
阳光是不是最神奇的存在?有了阳光,然后有热,有植物,有人,上亿年前的阳光沉睡在地底,等着有一天变成地面上新的光和热。科学对这些是如何解释的?解雨臣并不感兴趣。世界上有太多一旦沾上科学的边就变得索然无味或是愚蠢的东西,无知是种混沌的浪漫,保留一点神秘感是必要的乐趣。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土夫子在地下呆得久了,都会觉得阳光格外宝贵,解雨臣有时会想问问张起灵有没有同样的感觉,但想来他大概只会说不记得了。那个地下的世界,和现世唯一的联络就是那一眼盗洞。空气不情愿地从那里流泻下来,而阳光却停留在洞口下那窄窄的一方,拒绝继续前进。墓道里的黑暗一层一层包裹着外来的灯光,大约墓室憎恶这些外来的光和热,到处都是灰尘的味道,有时夹杂着渗透进来的湿气,霉变的空气闻起来厚重而令人生厌。如果附近没有地热,那么黑暗里多半是冷的。黑暗、寒冷,窒息,地下的世界抽象成这样几个词,和老九门倒是惊人的合衬。
解雨臣时常觉得,人最神奇的成就是复制了阳光,即使是人造的虚假的阳光,也可以让植物生长——创造生命,这就是阳光最奇妙的地方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和他所处的现实并没有关联的事情,突然间那阳光的红色便暗了,他的眼前重新回归黑暗。他甚至不需要睁开眼睛,就可以描摹出现在的场景,天上没有云,太阳依旧很好,是那个人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对于土夫子来说显得太高的身量投下一条格外漫长的阴影。
解雨臣的脑子里跳过第欧根尼的那句“你挡了我的阳光”,但他决定还是不要说出来。对象是张起灵的话,说这种冷笑话有什么用呢?他大概会真的移开一步,把阳光让出来,或者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他唯独不会笑。
解雨臣睁开眼睛看着他,其实这样的场景让他有一点压迫感,但他并不想移动。
“你在想什么。”
张起灵的脸隐没在阴影里,解雨臣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陈述。
“我在想,劫后余生很好。”解雨臣笑了笑。
“不是第一次了。”他依旧看不清张起灵的脸,或许是皱眉,更可能并没有表情。
“保持新鲜感是婚姻持久的重要法宝。”解雨臣依旧是笑。
这一次张起灵没有说话。
新鲜感。解雨臣觉得自己失言了。对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来说,大概一切都是新的,让人憎恶的新。不过,反正他不会介意,或者他根本没有听出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或者说,一个人单方面地被看着。张起灵不说话,解雨臣也不想说,和这个人一路,语言通常是被遗忘的。如果丢出去的石子荡不起涟漪,何苦非要用寻找话题来难为自己?除了工具以外,语言大概什么也不是。
张起灵没有打算一直这样站下去,他递来一样东西,解雨臣不情愿地坐起身来接在手里,那是半卷绷带。靠近的时候,他闻到张起灵身上的血腥味,其实自己身上也有。这个斗有点棘手,油水倒是不少,可他们要找的东西并不在那里,背包里装了多少明器,也依旧是一场徒劳。就像张家楼。那里有一些东西,但有更多没有的东西,一个谜解开了,还有更多的谜。
而那些东西,他们可能要一直找下去。
张家楼。
从张家楼出来,吴邪回杭州,胖子回北京,解雨臣应该去哪里?他的盘口很多,可没有一个是家,长沙的解家早就没了,北京也不过客居之所。孑然一身很好,四海为家,狡兔三窟,让人云山雾绕的活法很适合他,和老九门一样,一派没落的神秘。
可是张起灵找到了他。
从广西出来,这个人就消失了,吴邪找不到他,胖子也找不到,就像当年的解连环,消失得干净。像张起灵这样的人,要斩断和现实的联系,简直太容易不过。然而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解雨臣不是不惊讶的。
解雨臣看见他时,他就坐在他一处盘口的门边。充作盘口的店子,前台是从不给客人备座位的,这暗含着拒客的意思,盘口是盘口,买卖是买卖,看起来是招待所的,其实可并不接待普通客人。椅子一定是伙计端出来的,大概是这个人站在哪里气势太压人。
他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说,解雨臣,我有事找你。
解雨臣就笑起来。
他朝伙计挥挥手说下去吧,伙计撤进了里屋关上了门。他倚着柜台问他,什么事。
我要找一些东西,你能帮我。张起灵那个时候应该是这么说的。
找什么?怎么找?能帮上什么?他一样也没有说。拿合同的理论来说,意思表示不明确,没有标的没有主要条款,合同根本没法成立。
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好处,这些问题都不适合问这个人。它们与其说是问题倒不如说是优势地位者给求助者的下马威,而难堪一类的表情,在张起灵脸上是决计不会出现的。解家人不做多余的事,解雨臣说不上自己有多了解张起灵,但直觉上他完全知道,即使这些问题只是被看作问题而已,他也并不像是会回答的人。
张起灵也是人,独力难支大厦,斗里凶险,多一个人至少多一个收尸的机会。他脱离于这个世界太久了,装备行程一切都需要有一个和现世的联系。
可为什么是他解雨臣?
不是吴邪,不是胖子,有的人该有自己的人生,阳光下的人,不该再被地下的影子纠缠。解语花和吴邪,永远是不一样的人,不管那个天真的人在这汪浑水中走得多远,他始终不属于这里,局外人就是局外人。那个四十岁的胖子刚带着那个苗寨的女孩回了北京,即使是张起灵也该本能地知道,他已经不再适合做这个行当。只有解当家的,孑然一身,手眼通天,再合适不过。
解雨臣一边想着,一边自嘲地微笑起来。张起灵一定有他的理由,但解雨臣其实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知道自己的理由,一个答应他的理由。
他不该再下斗,也不该再掺和老九门的这桩陈年旧事。解家的生意是要做,可当家人不一定要事事亲力亲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的伙计用起来效率要比自己亲自动手高得多。解家人不做多余的事,可只要还有一个理由让他去干,他就没有办法不答应。
他对这个人有种奇怪的兴趣,从说出“这家伙归我”的那一天起,一直都有。
他想要去看,那些他背后的秘密。张起灵自己解不开的谜,或许会借了他的手一点点揭开,想想就会觉得有种莫名的兴奋。
那个平静又神秘的人,自己隐约地知道危险,却还是想要靠近。
那个人就是他的深潭。
你要我怎么帮?解雨臣看着他的眼睛问,其实他也并不需要一个答案,他知道回答一定不会出乎意料。
下斗,你和我,没有别人。张起灵直直地回望进他的眼睛。他依旧是惜字如金。
自己当时一定是笑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