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笔记][花邪][二花]红霞街四十九号

全架空警告,CP混乱警告,三观不正警告

第一章 红霞街

红霞街有个俗气又漂亮的名字。

日落的时候,往这条窄窄的街的尽头看去,宽广的江面上就是一片红霞。也是在那个时候,就会有花枝招展的流莺倚在那条石板路边,朝着来往的男人轻轻地笑。那些街边的老洋房,也总会推开了雕花的窗子,点起了昏黄的灯,暧昧又矜持地引诱着人。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城里,它仿佛是脱离了时代的存在,狭窄的石板路,二层的小洋房,就像老北京的胡同一样,城市仿佛刻意地绕开了这方寸之地,时间就停滞在这条街诞生的那天,从来没有前进过。
淡黄色的街灯亮起来的时候,通往地下的门就打开了。它们多半陷在街面以下,曲折的台阶尽头有黑色的雕花栏杆像金属的藤蔓蜿蜒在窗前门上,门前没有闪烁的霓虹,一切文字在昏暗的光里都失却了含义,扭曲成一个个模糊的图腾。门扇偶尔匆匆打开的时候,隐隐漏出室内旋转得令人晕眩的灯光和嘈杂的乐声,然而往往旋即重新紧闭,只有门的缝隙里依稀闪出那么一丝橘红色的暖光,暖得仿佛可以嗅到甜蜜的血腥气。一条温柔的肉欲的街,一个冰冷的静谧的夜,坚硬的金属与旧照片一般颜色的街灯,交织出一种斯文又淫乱的意味,引人格外向往一夕堕落。
或许是从那个老九门还不曾存在的时候开始,红霞街上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谁家的车子,都不能开进这条街一步。用步行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寻找最原始的快乐,竟合衬得带了点讽刺般的意味。不论是蒙了灰尘的旧皮鞋,还是意大利的高级定制款,都一样要踏过四方的大街小巷,踏上这条街的石板路。走进这条街,人便没有了身份,也没有了名字,他们在日落时只为一夜笙歌而来,在红霞再次映上江面的时候默默离去,笼罩在石板路上的只有数十年如一的厚重的静默。
红霞街是条花街,有些人生于斯长于斯,另一些人不生于斯,却长于斯。

那一天,解语花站在红霞街街头的十字路口时,天色才刚要开始暗下来。

来红霞街的客人从不开车,只有在一天里最繁忙的时段里,才偶尔有车子驶过这条偏僻的马路。在这个冷清的路口,红绿灯几乎没有了什么用处,然而解语花还是习惯于在信号灯转红的时候站在那个等上半分钟。隔着不过数米的窄窄一段路口看着前方那条石板路面的街,仿佛就可以有种自己从不属于那里的错觉。
那只是错觉而已,这一点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这一天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在路口的另一头站着一个年轻人。太阳还没有沉到江面的时候,一天尚未开始的花街,离开的方向——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方向。解语花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出现得突兀的陌生人,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风衣没有扣上,长长的衣摆在冬天的风里呼啦啦地飘着;一条白色的长围巾松松地绕在脖子上,倒像个时代剧里走出来的长衫学生;那张脸——解语花的视线顿住了,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那张脸其实看不真切,然而有些东西是熟悉的,或许就在记忆里的某个地方,偏又一时抓它不住——
他也看见了他。
视线相遇的时候解语花条件反射地笑了一下,那个人愣了许久,便也露出一个笑来。解语花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荒唐,只好转开脸装作左右查看是否有车来,然而当他转回眼的时候,对面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的目光相遇分开又相遇,一道路口虽窄却依旧足以模糊视线,红灯转绿,他们不约而同地迈步向前,在路的中央擦肩而过,即将走向相反的方向。鬼使神差般地,解语花站住了脚,飞快地回了头,然而那个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意外和迷惑,依旧是不明就里。
再回头,重迈步,于是那个冬天的某个下午五点钟,他们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擦身而过,却最终也没有认出对方的样子。

第二章 Yesterday Once More

对一些人来说,正月初五是个大日子,尤其在这座城里。

每年的这一天,破五的鞭炮声从天刚亮就密集地响起来,这个时候,头道街街口的那座老房子就要迎来它一年里最忙碌的一天。在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里呼风唤雨的那些人,就要齐聚在那里,过去的一年里下面的一切血雨腥风在这一天里都只字不谈,每个人的目的似乎就只是喝几杯好酒,享受一下厨子的好手艺,男人们追忆一下兄弟情谊,女眷们说一说体己话,兴致好的时候再下几盘棋,或者听二爷清唱一折,小辈给长辈们拜个年,领几个厚厚的红包回家,像个人丁兴旺的寻常大家一样,过上其乐融融的一天。
如果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这个日子的意义确实只是如此,然而一切经历了时间的琢磨的事物,都会变得不那么单纯和清透起来。老二爷头一回在头道街一号二楼这间屋子里唱戏的那天,这座房子还是张家的产业,南区的各家都还聚得齐。那时候,张大佛爷还拉着小二月红的手夸过这孩子根骨清奇,解九爷还打趣过吴家狗五爷和霍仙姑之间保不齐有什么不清不楚,被霍仙姑冷冷横了一眼,就哈哈笑着拿着小金锁逗着个子刚赶得上桌子高的吴一穷去了。
现在,虽然不论是南区的样子还是南区的人,都早已不似当年,可这个习惯竟仍然留了下来,还慢慢生出了些旁的意义——这样一些人的家宴自然不止是有家人参加,能在这一天里被各位爷带在身边踏进这头道街一号的大门,就成了成功上位的最高标志。每年这个时候,各家最得力的新人就要被进门时的一声简单寒暄介绍给南区的所有头面人物,那些其实甚至从来没有资格上到二爷宅子楼上的人们,一旦踏出这间房子,就也可以被叫一声“哥”。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聚在头道街一号楼下客厅里打牌谈天气的年轻面孔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在一切让人已经见惯不怪的变化里,这并不算什么,张家没了,解家倒了,还有什么能比那一年少似一年的椅子的数目更讽刺的呢?能出现在这样场合上的人们,在学会闭口不谈这一点上,倒还是很有默契的。

解语花推开门时,客厅里已经聚了几个人,见他进门便都站起身来,鞠了个整齐的躬。他朝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孔露出一个看上去颇诚恳的笑,便有人恭敬地迎上来叫一声花儿爷,说道:“四爷已经到了,跟二爷在楼上。”解语花点点头,随手把脱下来的风衣递给跟在身后带着黑墨镜的男人,转身朝楼上走去。

这是解语花一年里最痛恨的日子。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年纪还太小,这样的场合他从没机会来过,然而到了这个父亲已经不在,甚至连解家也早已不在的时候,他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不是作为解家的儿子,而是二爷的徒弟,承受那些了然的目光,身份何等尴尬。
他心情越差的时候,脸上反倒笑得越甜了。

解语花走到走廊的尽头的房间前,弯起指节,在门上“当当当”扣了三下,便推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宽敞的屋子,房间一头的旧壁炉看上去已经多年没有生火,上方挂着条西洋风格的挂毯,可面对着门口摆着的却是一张一看就知是古物的宽大红木圆桌,屋子另一头又是一条宽大的沙发,这些年代和风格都不和谐到了极点的陈设,组合在一起竟也有种奇异的美感。屋子里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看着他,上首坐的男人一眼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可鬓边的头发却花白的格外显眼,教人一时猜不清年龄。他身上穿着件米白色对襟盘扣唐装,手里拿着一支磨得锃亮的黄铜烟管,一眼看上去颇有民国遗风。这和这整间屋子的气氛混杂在一起,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解语花冲着他行了个礼,笑道:“我来迟了,先给二爷拜个晚年。”二月红微微点点头,撂下手里的烟管,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不晚,你吴家三叔还没到,先坐下吧。”
解语花拉开椅子,对面的中年男人戴着副茶色镜片的眼镜,可透过镜片依稀能看见一条狰狞的伤疤横跨过鼻梁,划过左眼和右眼。男人身边的年轻女子眉眼细致,却是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笑着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四爷,文锦姐”。男人也朝解语花一笑:“小九爷今年清减了许多啊。”十八年前解家一夜间没落下去,唯一的少爷只能寄人篱下,“小九爷”这个称呼摆明了就是要人心里不舒坦,解语花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答道:“一年不见,师兄的气色可是越发好了”,看着对面的男人脸色骤然一沉的样子,他打心底涌上一股厌烦。老九门里多少秘辛不足为外人道,陈家家主本是二爷的大徒弟,背弃师门自立堂口,谁也不见得比谁更风光,何苦如此互相挤兑?“二爷,这屋里太热了,我下去换件衣服。”和对面的男人着实相看两相厌,解语花站起身来,找了个由头重新下楼去了。

刚走过楼梯转弯处时,解语花便听到楼下的伙计们齐刷刷地喊了一声“三爷好”,接着就是吴三省的声音传过来:“胖子,带张起灵下去吧,他头一次来,你们多照应着点。吴邪,跟我上楼去。”
解语花越过扶手往下瞥了一眼,楼下是吴家的人过来了,从前就见过很多次的王胖子带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往客厅的另一头去,吴家的当家吴三省带着个另一个人走上楼梯来,正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三爷过年好啊。”解语花站住了脚步。
吴三省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年轻人,道:“这是我侄子吴邪,刚从美国回来,今年头一次过来。”
解语花本想寒暄两句,先认出的倒是那条白围巾,然后就是那张不久前刚见过的熟悉的脸。吴邪也刚好抬起头来看着他,两人一照面,都愣了一下,脸上不约而同挂了个有点僵硬的笑,却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吴三省看着两人的反应有点奇怪,随口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解语花笑着摇摇头,侧身让出了路:“没,今儿是头一次见小三爷,只是有点面熟,三爷快上楼吧,四爷已经到了。”
吴三省身边的年轻人也跟着一笑:“嗯,是没见过,不过这不就见了,三叔你快上楼吧,站在这可要把人家的路都堵住了。”
解语花目送着这叔侄二人的背影上了楼。“吴家的小少爷?这下可要有点意思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楼下去了。

在一楼的空屋里躲了到霍家的人也进了门,解语花才重新回到楼上。人一到齐,吴三省先正式地把吴邪介绍给了在座的另三家,虽然并没有明白透露出让他立即接手吴家的生意的意思,可潜台词不言自明,消失了二十八年的吴家的独苗,如今回到这里,如果说背后没有深意,又有谁会相信呢。解语花饶有兴味地偷眼打量着对这样场面不甚适应的吴家少爷,对方忙于略带僵硬地朝着长辈们微笑,并没有余裕来注意他。
在四年前自己刚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在这张桌上,二月红也是这样把自己介绍给这些人,“我的关门弟子解语花”,“如今我老了,该让年轻人出来历练历练了”,“如果哪一天我有个三长两短,生意上的事可都要看年轻人自己的了”,那些话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到如今,今天的事情简直如同昨日再现,可背后的故事又何其不同,同人不同命到这种程度,说造化弄人果然不假。

吃过了午晚饭,就是谈“大人们的事情”的时间了,虽然并没有避嫌的问题,但这种时候后辈们是无从插嘴。于是四个远远算不上年轻的年轻人只得聚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尴尬地想些话题来打发这漫长的时间。每年一到这种时候,解语花都无比感激霍玲的女儿霍秀秀的存在,只有那个能说能笑的女孩才能调剂得起这样生疏的气氛。果然,秀秀拉着新来的吴邪把美国的衣食住行巨细靡遗地问了个遍,吴家少爷起初还显得拘谨得很,慢慢也放松下来,两人有问有答,侃得有声有色。
其实霍秀秀的这套手段早已用过,陈文锦当年从美国回来,一样的问题她已经完完整整问过一回,可在霍秀秀偶尔偷偷挤挤眼睛的暗示下,解语花和陈文锦只是相视露出一个苦笑,完全没有起过拆穿那姑娘把戏的念头,乐得清闲,谁不高兴呢?看着吴家少爷被秀秀 一口一个“吴邪哥哥”叫得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解语花自己便在心里暗笑,霍秀秀那个丫头根本比自己没小多少,过了年就要二十四了,现在还仗着自己面嫩,硬充无知少女,要是吴邪以后知道了,一定要寒死的。
百无聊赖地看着吴家小三爷拿出手机,殷勤地把里面的照片逐一翻给秀秀看的样子,解语花心里莫名觉得事情有点可笑起来。这位小三爷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三爷的心狠手辣,从头到脚根本就是个普通年轻人的样子嘛,假如不是他的城府特别的深,那就是和他的名字一样,是真正的天真无邪。这样的一个人,真的能在这条道上站得下脚来吗?想到这里,解语花不由得有点同情和幸灾乐祸起来。

就在这样的闲聊里,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楼下的黑眼镜得了个空,照着早就做好的安排,给解语花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了某个小场子里的一次并没有发生过的条子临检,解语花便得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告辞离了席,带着早等在下面的黑眼镜离开了二月红的宅子。

终于坐进了车里,两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对于身份相当微妙的解语花而言,每一年的这个日子无异于酷刑,而连带地,跟在他身边的人也颇受折磨。黑眼镜一面发动了车子,一面问:“解公子,今天如何?”
“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有意思的事情,”解语花微微笑了一下,“你也看见吴家那位小三爷了吧,去查查他,吴家怕是要有动作了。”
“已经在查了,”黑眼镜把车慢慢倒出巷口,悠哉地说,“他十二月回国的时候,我无意中听说了,就留了个心。现在的消息是他是吴家死鬼老大吴一穷的独生子,吴一穷出事的那年他母亲正带着他在杭州他外婆家里,没准就是这个原因才逃脱一劫。据吴家的人的消息说,吴二白和吴三省一个没有孩子,另一个根本就是光棍一条,所以对这个侄子宝贝得不得了,就那么让他在杭州长到十八岁,一成年就送去美国连读书带混日子地过了十年。”
“你消息倒是比我灵通了,”解语花笑道,“不过看现在的样子,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是说吴家可能有了什么想法?”
“吴家的想法现在可难猜喽,”黑眼镜摇了摇头,“据我的消息说,吴二白和吴三省是打算让这个一脉单传的小少爷自由生长的,他爱过普通人的日子,就让他一辈子在美国过下去,他要走这条蛇道,吴家的生意就是他的。可是看那小少爷在美国已经待了整整十年都没有过任何动静,我以为他是不打算趟老九门这潭浑水了,可不知道今年这个节骨眼上,他究竟为什么要回来,”说到这里,黑眼镜顿了顿,似乎自己真的也想不出个答案来,“解公子,你觉得吴家那个少爷怎么样?”
“就这一个下午来看,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天真无邪的主儿,如果吴家真要保他平安过普通人的一辈子,那这天真无邪可是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解语花沉吟了一下,“不过如果别人说吴家能有那么单纯的人,我是不敢信的,怕只怕是他其实城府太深,那事情就棘手了。”
黑眼镜哈哈一笑:“解公子你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叫解语花,海棠花的那个解语花,何以解忧的那个解,谢公子那是谁啊,”解语花的脸色沉了一沉,“我说的次数也够多了,叫我花儿爷。”
黑眼镜只装作没有看见,他还是那么笑眯眯地,悠然地拍了拍方向盘:“你当然不叫解语花,你叫解雨臣啊,不是么,解公子?”
解语花没有回答他,车子慢慢驶过车辆稀少的江边小路,沉默落在他们之间,空气都嫌滞重起来。

黑眼镜把车子停在楼下的空地上,解语花先下了车,快步上了台阶打开了大门,才转过身看着他优哉游哉地熄火,锁好车,再慢悠悠地往台阶下边走过来。他冷不防地开了口:“从三年前开始,我每一年都在问你那个问题,今年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选跟着我?”
黑眼镜仰着头朝他摊了摊手,这个有点幼稚的动作由这个人做来,倒别有一番潇洒的意味:“你就是再问我三年,我也还是那个答案啊,不是早就说了么,我就是喜欢解公子你这个人嘛。”
解语花从来就没单纯到拿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往心里去的地步,他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转身上楼去了。
黑眼镜哈哈笑出声来,慢悠悠地关上大门,也跟着往楼上去了。

第三章 缘是故人来

那一年春节的假期依旧是一转眼就过去了,黑眼镜的人传回来的消息上说,吴家那位小三爷很快找了个景观设计的工作,看样子竟然是真的要过上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日子。整个城里都平静得很,几家的当家人如果在哪家店里遇见了,总是要一起喝上一杯,可是就在屋里人碰杯的同时,或许就在一条街以外的地方,两家手下的伙计可能就正在提着砍刀火拼。每个人似乎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关心,吴家的小三爷仿佛只在春节那一天上出现了一次,被各式各样的人们记挂了一阵子,便又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慢慢地,解语花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样子,可是冬去春来以后又是春去秋来,解语花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哪里熟悉的脸。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解语花沿着狭窄的江堤慢慢往红霞街的方向走去。太阳落山以后,他是一向不肯走上红霞街的,宁可绕多些路取道江边。从八岁那场变故起,他就在那里长大,在二月红长大的那间房子里,红霞街的大姐头霍玲就像他的母亲,虽然她自己对如何教养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也一窍不通。那些长在红霞街的女孩子,是他亲眼看着她们长大,然后有些离开,有些留下;那些从外面来到这里的女孩,无论来时是笑着哭着或是麻木着,都是因为各自的理由来到这里,出卖自己的青春。不论是住在独栋洋楼里的,还是受着皮条客日复一日的打骂的,红霞街的女人都认识他,他是二爷家的花儿爷,红霞街上的大姐是霍玲,可整条红霞街,都是二爷家的。红霞街上的可以看见的一切风光无限,和看不见的一切不堪,都由他见证,而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解语花一向不太喜欢女人,她们可以是母亲,可以是姐妹,应该被敬爱或是被怜悯,却唯独无法成为情欲的对象。浓缩在那一条短短的街上的,对他而言是不能摆脱的枷锁。

十月的夜里,天气已经很凉,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时候,江边的风吹得人有些发冷。距离红霞街还有一个街口的时候,解语花无意中注意到堤岸下的台阶上有一团奇怪的黑影。他皱着眉头仔细地看了看,那依稀是一个人的形状,上半身趴在江堤的台阶上,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不知是死是活。
解语花想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可走过去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马路上昏暗的灯光照下江堤,恰好隐隐约约地打在那个人的脸上,又是那一张熟悉的脸。
解语花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衬衫口袋里,从江堤上小心翼翼地滑下去,伸手在地上那人的颈动脉上按了按。还好,人还活着。他慢慢地把明显已经意识全无的人拖到石阶上,拍了拍他的脸,试探着叫了一声:“小三爷?”
完全没有反应。
解语花盯着那张惨白的脸看了一会儿,那人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解语花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拨开,手指碰到的皮肤一片火热,看样子烧得不轻。他的眼闭着,眉头紧紧皱着,夜幕下黑黢黢的江水和那张一直不知道是哪里熟悉的脸,两件本不相干的事情重叠在一起,竟然勾起一点年代久远的记忆来。解语花终于记起来,他是在哪里见过他。

那是十八年前那个夏天的事,现在想来,这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它了。
那一年的夏天雨水很少,江水比以往要瘦上很多,江边长起来的孩子大多水性很好,三三两两在江边玩水的时候,就有人游泳过去江的另一边,再从公路大桥上面跑回来。
那一天解语花原本在和一群不很相熟的孩子一起在江边玩水,对于那些扎猛子捞泥鳅的把戏他兴趣一向不高,于是鬼使神差地就离了人群想试着游过对岸去。可那个时候的他实在太小了,游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只好换成仰泳的姿势,想节省一点体力,没想到因为方向感有偏差,加上江水流得急,竟然漂着漂着就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等到发现不对的时候,手已经碰到了江上公路大桥下的水泥桥墩。
直到那个时候解语花都还很镇定,本打算在桥下面休息一下就游回去,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经过这么一吓一累,虽然自己还没意识到,但手脚已经先软了,一时间根本没法动弹,想喊人来帮忙,却发现距离已经远得根本没人能听到。虽然时间正是盛夏,可江水还是冷的,解语花冻得嘴唇都紫了,只好抱着桥墩一边发着抖,一边想着这下自己怕是要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条小船摇摇荡荡地超着他的方向划过来,解语花连忙踩着水拼命向那个方向一边挥手,一边喊救命。船上很快站起一个人来,也朝着他招了招手,不一会儿到了面前,一个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对着他伸出手来,如释重负地笑着叫道:“可找到你了!”
解语花抓住了那只手,那个男孩子就把他拉到船里来,直到现在解语花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实在是条很破旧的小船,船边的漆已经大半剥落了,自己爬上船舷的时候,整只船剧烈地倾斜了一下,险些把船上的那个男孩也拉进水里。好不容易坐稳了,神经一松懈下来,他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那个男孩子见他哭起来,便皱着眉摆出了一副恼火的样子:“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的啊!看你衣服还在岸上,人不见了,就猜要出事,本来还担心你被水草缠住了,或者遇上漩涡,那可就没命了。我们几个人在附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弄了条钓鱼的小木船,可是别人都摇不动桨,我就只能自己沿着江往下找,没想到还真找着了,你啊,真吓死人了!”
解语花一边听他数落着,一边哭得更厉害了,那个男孩心一软就没了办法,只好把桨挂在船边,笨拙地伸手去擦他的眼泪:“好了好了快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吧。”
一听到“回家”这个字眼,解语花顿时清醒了。他赶紧停了哭声,抹了抹眼泪拼命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让我爹知道!”
“那你要怎么办?”
解语花眨了眨还有点发红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哥哥,能不能求你当作没这回事?”
“我靠,你的小命差点都丢了!这么大一件事你说当作没发生?”大一点的男孩气得笑起来了。
“我爹要是知道了,一定气死了,那我就真完蛋了,这下没被淹死倒要被打死,哥哥,求求你了,别告诉别人好吗好吗?”
那个男孩露出很无奈的表情,“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解雨臣!今天太晚了我得赶紧回家,下次一定请哥哥吃冰淇淋!”
那个男孩也笑起来,不轻不重地往他的头上打了一巴掌:“好啊,我记住了,下次见到你啊,不请客就告诉你爹去!”
直到回了家,解语花才记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那个小男孩的名字。“不要紧,下次到江边去,见到他再问也不晚嘛。”他一边想着,一边就睡着了。

那一年,他还不叫解语花,可是那一年夏天还有没过完,老九门里发生的事情,就让他再也没了闲暇去记着,自己曾经欠过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一支冰淇淋。

这可真是有意思,当年在江里救了自己一次的人,如今又被自己从江里救出来,莫非行善真能积德?看着那张一下子显得亲切起来的脸,解语花笑着想。他伸手把吴邪从地上拉起来,抓着他的一只手臂环过自己的肩头,架着他想往前走,可吴邪的个子比他要高上不少,完全失去了意识的人没法配合他的脚步,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坠着。
小三爷,你也真会挑地方,死都要死到我家门口来,解语花一边郁闷地想着,一边蹲下身子,手上猛地一用力,把吴邪像米袋一样扛在了肩上。个子不矮的小三爷重量也着实不轻,扛起来颇有点吃力,解语花一时间觉得自己差点被他压得矮下一截。大概是被解语花的肩膀抵到了肋骨或者胃部,肩上的人呻吟了一声,解语花闻声扭头看了看,那人还是没有清醒,然而他的鼻端却突然嗅到一点血腥的味道,皱着眉伸手一摸,借着路灯的光线看了看,果然是被水冲淡了的淡红的血迹。
这件衬衫算是毁了,解语花想着,摇了摇头朝江堤边的台阶慢慢走过去。

第四章 风云再起

吴邪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一角陌生的天花板,那上面延伸着的陈旧而繁复的巴洛克石膏花纹,看起来像是十年前的东西。他眨了眨眼睛侧过头去,眼前的窗子前面坐着一个人,有熹微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分明的浅金色的轮廓,于是那个人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柔和的光源,让人不由得想起教堂里的宗教画上,那些被天堂里的光照亮的圣徒的面容。这一切本应是个美丽的意象,然而那张脸的主人正把整个人都陷在那把椅子里,以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把脚交叠着架在窗台上,懒洋洋地看窗下的江水。吴邪试着想坐起来,这过大的动作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他只得重新落回枕头上,让床垫的弹簧在突如其来的重压下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声音。窗边的人似乎是听见了,便慢悠悠地向他转过头来,于是那张脸上留下了一片逆光的阴影,让隐藏在那阴影中的眼睛显得深邃而神秘起来。吴邪在那个人的目光下愣了很久,才想起开口:“花儿爷?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我把你从江里捞上来了,不用谢我,已经切了你一个肾做医药费。”解语花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如愿以偿地看见他一脸惊恐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腰的样子,解语花就开心地笑了。
看着那个笑容,吴邪的心里陡然涌起一种被愚弄的郁闷感,可那个人的笑脸又实在却让人无从发作,他只得怏怏地收回了手,调整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肌肉,道:“花儿爷说笑了。”
“你的人生一定很无趣,”解语花脸上的笑容蔓延得更大了,“这只是个玩笑,你肩上挨了一枪,好在运气不错,子弹从肩胛骨下面穿出去,没卡在骨头里。除了感染以外没什么大碍,我已经给你用过抗生素了。”他的那种促狭的孩子气的笑脸,让人实在没法对他生气。回手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解语花正色道:“吴家就那么放心你一个人四处乱跑?你好歹也是吴家唯一的一个少爷,身份贵重。”
吴邪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之前的高烧带来的隐约的头疼撕扯着他的神经,挥之不去:“本来一直是起灵跟着我的,就连女同事约我吃顿晚饭他也要跟着,我中途去下洗手间他也要盯着,我是真的受不了。昨天我下班的时候,三叔突然有急事找他过去,我就先开了车子回来,不想还没开出多远就被人跟上了。我稀里糊涂开到公路大桥上被打爆了车胎,肩膀上又挨了一枪,只好撞破了护栏把车开进江里,好在命大,没被卡在车里淹死,还遇上了你。”
一落单就被追车,这家伙到底是被人盯得多紧?解语花皱了眉头:“追你的是什么人你看清了吗?”
吴邪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当时至少有两辆车左右夹着我,但天色太暗,我实在看不清人。而且就算看见我也认不出啊,从回国到现在,这方面的人,我也只在过年的时候见过你和秀秀文锦她们……”
解语花长长地叹了口气,看这架势,这位小三爷还真是个天真无邪的糊涂人:“你本来在美国呆得好好的,何苦非要回国来?”
吴邪苦笑起来:“你不明白那种感觉,我已经在美国呆了十年,找了个差强人意的工作,赚着一份不算很少的钱,可是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大概我也算是个loser吧,再过两年,我已经要三十岁了,还是那种没有归属感的感觉。朋友也不能说是没有,可是总觉得那个说英语的世界让人气闷,那种想骂人都不能用自己的母语痛痛快快地骂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你能想象吗?”
解语花认真地想了想吴邪骂娘的样子,几乎笑出声来。吴邪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这次回国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我母亲身上,当年为了保我平安,她扔下国内的教职,在美国隐姓埋名待了整整十年。虽然她自己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她是想家的,我的外公过世的时候,我母亲都不在他身边,为此她难受了很久。从我父亲出事那年起,她就没真正为自己活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该忘记的差不多都被忘记了,我母亲已经快要六十岁了,虽然这个时候谈落叶归根有点嫌早,但我还是决定回国内来。我无能又不孝,甚至不能自己保家人平安,凡事都要靠二叔和三叔照应,想来真是对不住家人,”说到这里,他的眉皱得愈发紧了,解语花注意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仿佛是悲伤和愤恨的神色,“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大概会选择成为二叔和三叔和你们这样的人吧。”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大概吴邪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唉,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掏心掏肺的废话干什么呢,”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搓了搓脸,“真是对不住啊花儿爷。”
解语花淡淡一笑,那种低眉颔首的柔软神色在他脸上看起来像是虚幻的:“你尽管说,我虽然不擅长安慰别人,但做个沉默的听众总是称职的。”
“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就全是倒苦水啦,我记得花儿爷你是二爷的徒弟?你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解语花还是那样笑着,脸上不带一丝阴霾,可是他开口时的话题却和问题本身没有任何联系:“小三爷,十几年前的时候,你有没有在江边帮过一个想游泳过江结果被困在江桥底下的小孩?”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吴邪想了半天,猛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啊!难怪我看见你的时候觉得眼熟!你的脸上还是有很多地方没有变啊!”吴邪伸出手在脸上比了比,一边继续兴高采烈地说下去,“当年我还奇怪,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敢游泳过江也就罢了,差点没命还能想着瞒着家里,难怪花儿爷如今在道上名声大,原来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啊!”
解语花听得直皱眉,赶紧朝他摆摆手,做了个头疼的手势:“别提了,这事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当年年纪小不懂事,只有胆子大。还有啊,小三爷,你也别叫我花儿爷了,你还是叫我小花吧。”
吴邪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伤处的疼痛龇牙咧嘴地使劲点了点头:“哎,也好,那你也甭叫我小三爷了,还是叫我吴邪吧。”

解语花正待说那个“好”字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吴邪吓了一跳,解语花站起身来笑道:“正好,该回来的可算回来了。”
他几步绕过床边打开房门朝楼下喊到:“你昨天晚上到底是去哪了?”
楼下就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远远传上来:“甭提了,我昨儿走的时候你还没回来,打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还想问你上哪去了呢!”
“哦,是了,我的手机放在口袋里被水浸了,昨天在江边扛了个人回来,大概你走的时候我还在路上呢。”
“啊?”下面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噔噔噔噔跑上楼梯的脚步声,楼下的男人转眼就到了门口,吴邪听得声音坐直了身子转回头来,面前的男人带着副黑色的墨镜挡住了半张脸,在屋里也没有要摘掉的意思,看见床上坐着的吴邪,他明显吃了一惊:“哎呀!这不是吴家的小三爷么,全城的人都在找你呢!”
这话听得吴邪一怔,他迟疑着开口:“是啊,我二叔三叔他们一定急死了……”
黑眼镜摇了摇头:“小三爷啊,您还不知道吧,搞不好啊,从今以后您都不能叫小三爷了,我们全得改叫您三爷了,您家里昨天出大事了!”
“这什么意思?!”吴邪还没来得及反应,解语花把门口的男人拽进屋里,猛地甩上了门。
戴黑眼镜的男人朝解语花摊了摊手:“解公子,你昨儿逍遥了一晚上什么都不知道,全城都炸开了。吴家昨天出大事了,二爷死了,三爷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江里又捞出来小三爷的车子,现在都传小三爷也没了,吴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呢!”

还没听完黑眼镜的话,吴邪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脑子里想着的是一定赶快回去,可赤着脚站在地上时,才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件睡袍以外什么也没有,只能重新跌坐回床边,把脸深深地埋在手里。看着这架势,解语花也没了办法,带来这个噩耗的黑眼镜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朝他摊了摊手,他只得在心里叹口气,在床边俯下身来,迟疑着把手放在那颤抖的肩膀上:“唉……吴邪,你节哀……”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嫌苍白。
吴邪没有抬头,就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摇了摇头,声音闷在喉咙里:“我没事,小花,我没事。”
解语花僵了几秒,直起身来看着黑眼镜:“我们送他回吴家去吧。”
黑眼镜冷笑了一声:“解公子,你这是真犯糊涂啊,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话怎么说?”
“解公子你也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这种时候摆明了就是各家站队的时候,你我送了吴家小三爷回去,可就是公开对其他各家说‘吴家由我们罩了’的意思。”
“这我自然清楚,有什么不可以么?”
“你当我昨天干什么去了?二爷昨天把能召集过去的人都聚齐了,话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事谁也不能插手,咱们家这次要作壁上观了。”
解语花沉默了一下,转头看向吴邪,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没有动。解语花知道,这话黑眼镜是故意说给吴邪听的,一旦走了这条蛇道,兄弟尚且可以反目,一切无外“利益”二字,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外人,有什么立场插手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呢?
“吴邪,在吴家你还有没有信得过的人在?”
“我不知道,不知道,除了胖子和张起灵,我都不认识……”
黑眼镜倚在门边换了个姿势:“到我回来之前,吴家的情况是,王八邱反水了带着一帮伙计杀到吴家门口了,潘子披麻戴孝的跟王胖子带着人死守着二爷的灵堂,两边拿着枪的拎着三棱军刺的都有,一直对峙到天亮。”
“潘子!”吴邪突然抬起头来,“我三叔曾经跟我说,在他手下这些人里,潘子是绝对可信的!”
“好,我替你想办法,”解语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对黑眼镜说:“我的衣服他穿不下,你去拿一套你的衣服来给他。”
黑眼镜应了一声,转身去开门,解语花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先把你的手机给我用用。”
黑眼镜从口袋里掏出只黑莓来扔给他,解语花单手接住了,朝他摆摆手,他咧嘴一笑,又“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你的东西都在那边,手机是肯定不能用了,把你的卡找出来,换到这个手机里,给潘子打个电话,拿出你二叔和三叔的气势来,别叫他们失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吴家的三爷了。”
吴邪依言做了,然而拨号的时候却又迟疑了:“可是……”
解语花一挑眉:“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可是?”
吴邪握着手机坐在床边,咬着牙说:“那些事我都不懂,我……怕我要搞砸……”
解语花往他的头顶刮了一巴掌:“怕什么,有我在呢,争气点!”
“那,我该说什么?”
解语花想了想:“你就说,你还活的好好的,想走的人尽可以走,但吴家他们一毫也别想动。”
吴邪慢慢地把电话拿到耳边,又犹豫着放下:“如果打了这个电话,我是不是回不了头了?”
“这时候你还想着回头啊?!”解语花气得笑起来,“你以为你不插手这些事情,就还能继续做个普通人?别人可不觉得你是普通人,只要你活着,吃掉吴家就名不正言不顺,要是你出了我的门就被一枪子儿崩了,你娘怎么办?万一你三叔回来,看见吴家都没了,又怎么办?”
“我……”
“别担心,把扬声器打开,如果这个电话你自己能摆得平,我就不出面。如果你不行,我就帮你到底。”
“嗯……”
“不要露出那张快哭出来的脸啊,”解语花苦笑着拉起吴邪的另一只手,展平了五指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安抚地拍了拍,“没事的,有我在呢。”
吴邪下意识地抓紧了解语花的手,摆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响了很久,被接起来的时候,对面一时没有人应声。吴邪和解语花都清楚地听到,稍远的地方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都他妈站回去!谁再往前一步就崩了他!”
吴邪迟疑了一下,先开了口:“潘子,我是吴邪。”
电话对面的人猛地愣住了,接着爆发出一声好像受伤的野兽一般的撕心裂肺又悲喜交加的嘶吼:“小三爷!”
吴邪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潘子哥,您把电话的扩音器打开,我有话跟邱叔和大家说。”
电话那边传来细微的抽气声,不一会儿,潘子略微提高了音量:“好了,小三爷。”
吴邪深深吸了口气:“邱叔,诸位,吴家这么多年,从来没亏待过任何一个伙计,”他顿了顿,不安地扫了解语花一眼,解语花笑着朝他点点头,“如今我二叔出事,你们想走人的,可以趁早滚蛋,想打吴家主意的,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我吴邪还全须全尾地活着,我三叔随时都可能回来,吴家还没倒呢!没倒呢!”
这不是挺像样的嘛,解语花鼓励地捏了捏吴邪的手,吴邪喘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所以,现在还想回盘口的,请各自回盘口去。要跟邱叔走的,可以留下吃顿早饭,算在我吴家账上,过了今天这个早晨,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从此两清。谁还想和吴家过不去,麻烦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觉得我吴邪好欺负的,欢迎你来试试!”

电话另一头好久没有人出声,过了一会儿,王八邱突然开了腔:“小三爷,咱们在这儿给三爷面子,也叫你一声爷,你要真想了解了这个事,也好办,把二爷跟三爷给我管着的那两间店子的房契给我,我立马走人。以后吴家撑得下去,是你的运气,撑不下去,那算你倒楣。”
“我X你妈!”潘子一下就爆了,“X的,惦记著三爷的店子是吧?我告诉你,我潘子宰过的人,比你的手指头还多!你试试动吴家一样东西,老子一刀杀你全家!”
“得!你狠!”王八邱也乐了,“抱著吴三省那家伙的祖产去死吧你!什么小三爷?我呸!老子算是做慈善,到这儿来最后叫你几声。吴三省不在,你算个屁!我就不信了,你们今天在这门口守得了一时,还能守一辈子!就算我今天不拿走,以后别人来拿的时候,就没这么客气的事了!”
吴邪一时懵了,这种蛮不讲理的架势他从没经历过,他一向斯文惯了,自然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条道上就是如此,不论当年面子多大,一朝失势,就成个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一切交情,在一个利字面前都什么也不是,能说上话的,只有拳头最硬的。

解语花摇了摇头,他倾身过去,轻轻地把手机从吴邪手里拿下来,开口道:“邱叔,吴邪昨天只是到我解语花家里做个客,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语速拖得很慢。
听到解语花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电话另一头一下静了下来。解语花轻声一笑:“邱叔,您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别再难为他了?”
过了半晌,另一边的人才开腔:“花儿爷说笑了,是您的朋友,就是二爷的后辈,我哪敢难为小三爷,我为吴家卖命那么多年,只是想要我应得的那份而已,既然小三爷不想答应,那这事今天就这么算了。”
解语花无声地哂笑了一下,柔声道:“真是对不住啊邱叔,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小三爷实在没心情,等过了这一阵子,大家坐下来好好谈就是了。”接着他把话头一转,“潘爷,辛苦您了,我这就送小三爷回去,一刻钟后,红霞街最南边的路口,您准备接人吧。”

说完,他就干脆地挂断了电话,屋里一时间再没人说话,吴邪垂着头坐在床沿,半晌才闷声道:“我真没用啊,是不是?”
“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狗五爷的孙子,吴三省的侄子,你要是没用,这城里还有几个有用的人?”解语花放开吴邪的手站起身,“看戏的先生,你也该看够了吧?”
黑眼镜不知道何时已经进得屋来,他带着点讥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解公子,你到底还是多管闲事了。”
解语花冷笑了一声:“你自己都清楚的事情,何必指望着我会想不到。要是今天我让吴邪自己走了,怕是还没等见到潘子的面,就先被陈皮阿四的人一枪崩了吧。”
黑眼镜也不答话,只是抱着一堆衣服笑嘻嘻的站着。
解语花伸手接过黑眼镜手里的衣服递给吴邪,一边把手机和卡递还给他:“给我的盘口里打个电话,叫他们多带人手,去接接他们邱叔的车子。遇到王八邱,直接打死,算我的,最好别让他有机会见到陈皮老头的面,”说到这里,他冷冰冰地笑了笑,“要是命大死不了,就带过来给我,难得我心情不错,给他好好上一课也不错。”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边,转身对吴邪说:“你换好衣服就到楼下来,我和他有几句话要说。”
吴邪点了点头,解语花便关上门下楼去了。

***

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黑眼镜找了个惬意的姿势:“王八邱是陈皮阿四的人。”
“这种事用膝盖也能猜出来,反水得那么有效率,天没亮就杀到老东家门前了,就算重新站队也不用这么迅速吧。”解语花翘起一条腿,随手掸了掸裤脚。
“那你还要插手?解公子你什么时候也干起这种多余的事来了?”
“现在。”
“那犯傻总得有个理由吧?”
“小时候他救过我一命。”
“没记错的话,你昨天已经救过他一次了,莫非还要付利息?”
“要是我爸还在的话,我现在或许也会是他那个样子吧,凡事不理,当个逍遥的平常人。”解语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什么情绪。
黑眼镜哈哈一笑:“解公子你这算物伤其类?”
解语花摇了摇头:“我跟吴邪早就不是一类人了,他是我做不成的那种人。”
“哈。”黑眼镜冷笑了一声。
解语花瞟了他一眼:“我心里有数。帮他这一次我们也少不了什么,陈皮阿四我迟早要动,不过是提前了一点。”
“我再啰嗦一句,这种事你一旦开了个头,以后迟早要在这上头吃亏。这次是陈皮老头,下次没准还有柚子皮老头、西瓜皮老头,你管得过来么?”
解语花哼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放心,没有下次了。”
“好好好,你说了算。”黑眼镜耸了耸肩,在沙发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背对着黑眼镜朝门口走了两步,解语花突然开口:“你说你是我的人,不是二爷的人,这话你还记得。”
“我一向说话算话。”
解语花回过头来指了指大门:“那就去开你的车,免得走着过去被人暗算。别去告诉二爷,也别想着拦我,我自有分寸。”

***

王胖子带着一队吴家的伙计紧张地聚在街口,一辆黑色的宾利无声地滑到众人面前,从驾驶座上走下一个大家都再熟悉不过的戴黑墨镜的高个男人,那人恭恭敬敬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锃亮的褐色皮鞋踩上地面,一只,又一只。接着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笔挺的休闲西装,还有那件标志性的粉衬衫。穿粉衬衫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环视了一下四周,满意地向王胖子微微一笑,回身向车里做了个优雅的邀请的手式:“小三爷,请吧。”

第五章 城南旧事

“哎哟我的小三爷,你这可吓死我们了!”在吴家的车上还没坐稳,胖子就一惊一乍地抓着吴邪打量起来,“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潘子怎么跟三爷交代哟!”
终于看见自己人,吴邪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想起二叔和三叔,眼泪又要往上涌。他哽咽着任由胖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一边听胖子添油加醋地描述他和潘子如果以寡敌众坚守吴家的故事,一边自己也把头一天发生的事情磕磕绊绊地讲了一回,末了眼泪汪汪地看着胖子,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早上的事情胖爷你和潘爷辛苦了”。
胖子听得连连摆手:“可别叫什么爷,我们说到底不过是三爷的伙计,实在受不起啊。”
“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跟我三叔一样,走到这条道上来,现在我还什么也不懂,全要靠你们这些老人帮衬。对着那些刀啊枪啊,你们不怕么?”
胖子一听乐了:“你以为我不怕?就算混在这条道上的,那也都是血肉做的人啊,我都快吓死了!不过道上的人跟别人有个区别,就是凡事要讲个义,我王胖子虽然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但是这么点道义还是有的。二爷跟三爷对我有恩,就算二爷没了,三爷找不着了,但是只要小三爷还好好的,吴家就不能改姓邱,更不能他娘的改姓陈!”

在这有点凄惨的光景下,说着这豪气干云的话,二人不由得又唏嘘了一回,唏嘘过后,胖子慢慢把吴家发生的事情给吴邪说了一回,吴二白和吴三省被偷袭,吴二白当场身亡,吴三省和当时在场的那个年轻伙计张起灵一起逃出去,结果下边的人找回来的只有头上受了重伤的张起灵,到了医院救醒过来,却发现他连前面几天发生的事都一并不记得,吴三省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伤心过一阵,两人就这样沉默下来,那种沉重的安静让吴邪愈发心乱如麻。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赶快问出来:“胖爷,你在这边待的日子最久,你知不知道,二爷家的那个花儿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胖子“啪”地一拍大腿:“哎!道上的八卦你算我胖爷算是问对人了。要说那个花儿爷,还得从咱们这条道上现在的大哥二月红说起。二月红你知道吧,就是过年的时候三爷带你见的那个。他们家的来历算得上咱们这里的一个谜,没人说得清他们从哪里搬来,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名,等到人们注意到的时候,不止是小小的一条花街,整个南区的半壁江山,都已经在他们家手里抓着了。
“说起这一家人,还颇有些传奇的意味,从到当年的老二爷,到如今的二月红,人人唱得一出好戏,还有一身好功夫,放在旧时候,那可要么是个红角儿,要么是个大侠。如今二爷的戏是少有人看见了,但有人曾经在红霞街上亲眼见到,年轻时候的二月红脚尖在墙上一点,翻身便上了小洋楼二层的阳台。而且他们家有个怪规矩,当家的男孩小的时候都要养在红霞街,二月红自己当年就和那花街上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好上了。这事被他爹知道了,老爷子于是大发雷霆,有人说是因为那姑娘不清白,可我听人说啊,那姑娘其实是二月红二爷的异母妹子呐。”
“这……也太乱了吧?”吴邪听得直皱眉。
“可不是嘛,老九门的事,比这乱的还有呢!”胖子摆摆手,“后来咱城里出了大事,二月红家的老头子没了,这个少爷当了家以后,还真就娶了那个姑娘,后来还怀了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兄妹乱伦遭了报应,孩子还没生呢,娘就大出血,母子都没保住。就在那一天啊,道上一共发生两件大事,一件是二月红媳妇没了,另一件就是解九爷的独生儿子解雨臣出生了。
“这事过去八年以后,二月红吞掉了解家,咱得承认,这能做大哥的人也真是心狠,原本都是拜把子的兄弟,说翻脸就翻脸,解家满门上下差不多都被斩草除根了,就只留下一个八岁的孩子,据说是被从楼上扔下来撞到头失忆了,二爷看着可怜就把他放过了,送到红霞街上大姐霍玲那儿养着。后来二爷一直没续那根老弦,身边也没有个儿子,看那孩子聪明,就给他起了个艺名叫解语花,收做了关门弟子。”
说到这里,胖子语气一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接下来的事可都是乱猜的,反正也没个准儿,小三爷你就当听个故事吧。”吴邪使劲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不瞒你说,对女人嘛,胖爷我喜欢成熟点的,当年我在红霞街相好的都是跟霍大姐头一辈的,她们都说啊,二爷家的那个花儿爷,八九岁在红霞街上的时候,见过他的都说他长得跟二爷家媳妇小时候至少有九分相似。你再想想他出生的日子,恰好和那姑娘的忌日同一天。照理说咱们道上的人不该信神鬼轮回这些乱七八糟的,但是也实在太他妈的巧了。”

吴邪心里隐约觉得明白了些什么,胖子话里那些语焉不详的东西朦朦胧胧地在他耳边飘摇着,他有点后悔要问,可是它们已经在那里,没有不听这个选项。胖子停下来喘了口气:“你说二爷那么狠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把老九门归拢下来,女人孩子死在他手下的可不知道有几个了,怎么就对他心软了这么一次呢?还有那个什么失忆的由头,这说辞胖爷我都不信,我就不信二月红真老糊涂到那种胡话都听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事办得可是够荒唐的,我看呐,二月红这一家戏子出身的都是疯子,杀了人家爹娘抢了人家家业,还把人家收做了关门弟子,这不是养了个定时炸弹在身边啊?这么危险的事,他干之前能想不清楚吗,一准儿是他把那孩子当成那个死了的姑娘托生的,就下不去手了。所以啊,大家就都传说那个花儿爷他其实是二爷的——那个……”胖子说着,伸出一根小指晃了晃,暧昧地笑了。
吴邪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胖爷,人家好歹也刚救我一命,可别编排人这种事啊。”
胖子苦笑着摊摊手:“哎哎,要不是小三爷你问,我可不敢胡乱编派那位小爷。那位说是笑面虎可一点都不过分,这么些年里,我都没见过他不是笑着的时候,但别看他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其实下手可狠着呢。”

“那是那个花儿爷刚从北京回来时候的事,下面的人看不惯二月红宠他宠得离谱,本来指望着二月红没有后人,到他一咽气,人人都能分到不少好处。可是如今突然杀出这么个关门弟子,还被明白说了是二月红的接班人,直接安排到准当家的才能管的红霞街历练去了,那不甘心的人可多了去了。于是啊,就常有人私下说点风凉话,说他是靠爬上二爷的床上位的人,管着红霞街这个婊子窝再合适不过了。一开始他只装不知道,可这事就连我这个八竿子搭不着的吴家人都听说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他自己能没听到过风声嘛?不过是还没寻着由头发作罢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红霞街找乐子,突然听着街上一阵闹腾,打二楼那阳台往下一看,一个皮条客和一个老女人拉拉扯扯又哭又闹又骂,把不知道路过还是办事去的花儿爷和几个手下给拦下了。女人哭哭啼啼我也听不真切,反正大致的意思好像是那流氓强奸了她女儿,逼着她女儿接客。那皮条客也没否认,就咬定是那姑娘欠债还不出钱,不乐意下水也得下。
“我心说这样的事儿在道上每天都在发生,根本没人来管,这年头怎么还搞出这样告御状似的事来,谁搭理他啊。没想到,那花儿爷听完他们这胡搅蛮缠的说辞,还真就管了。他起初很客气地跟那混混说,二爷给红霞街立的规矩,是不准出这逼良为娼的事。事情你做也就做了,但是别让我知道,如今既然闹到街面上了,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自己坏了规矩。
可惜那混混也是个不识相的,当场就嘴里不干不净地顶回去,说什么,‘我们看在二爷的份上叫你一声花儿爷,你就真把自己当爷了啊’。我一看这架势,好嘛,这是要有好戏看了。
“就见那花儿爷脸上还是笑着的,倒背着手,盯着那混混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地飞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也没见他怎么发力,这一下就把人踹出得有几米。那混混好不容易爬起来,踉踉跄跄还往上冲,刚到面前,人家轻描淡写地再一脚,又把他踢回地上去了,这下他可就再没爬起来。
“花儿爷见那人没了反应,先仔细理了理衣服,才走到那人跟前,笑嘻嘻地一边说:“花儿爷手下没有仗势欺人的烂仔”,一边往他之前指过自己的那条胳膊上跺了一脚,回头跟身边的伙计招招手:‘送医院去吧,医药费算我的,最好动作快点,不然就没命了。’
“后来我听人说,他那头一脚就踢裂了脾脏,人一开始还能爬起来,再过一会儿就休克了,第二脚直接踢断了一根肋骨,最后一脚跺上去,一条胳膊就断了。现在想来,估摸着那鞋子里也有机关,啧,谁见过打人时候不光用踢的还用跺的,胳膊那么硬的骨头都断了,那一脚下去得有多大力气啊。经过这么一折腾,花儿爷的名声就传开了,谁也不敢再说他是二月红养的小玩意儿,他就这么在红霞街上立了威。
“那时候啊,有人还觉得他不过是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宜,但后来又一次,陈四爷手下一个大伙计在街上一家店子里喝高了,拎着砍刀要砸场子,还伤了店里的姑娘。妈妈桑偷着找了花儿爷来,他直接赤手空拳下了人家的家伙,按在桌上要了人三根手指,之前所有以为他不过是挂个徒弟的名分的人,从那时候才明白,他是得了二月红的真传,是真能打,也是真心狠手黑。”

吴邪想起那人细长眉眼和俊秀面容,虽然心里早知道,能在这条道上立住脚总要有些过人之处,可是不管是那种打打杀杀的狠手段,还是以色事人的可能性,自己都实在难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明明当年是那么个冒冒失失哭哭啼啼的小孩,出了事还会怕回家挨打,如今怎么就变成这么个一人之下百人之上黑道大哥了呢?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失忆?可是他还记得十八年前我帮过他……

***

解语花推开门时,就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
“二爷,我来了。”
二月红看了他一眼,端起桌上的杯子啜了一口,沉声道:“你跪下。”
解语花低着头走到二月红面前,默默地跪下来,像个最恭顺的学生。
“陈皮阿四刚走,他跟我说,王八邱两手都废了,声带也给割断,当着他伙计的面被丢进江里,捞出来倒是剩一口气,那不成人形的样,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件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解语花没有抬头:“吴邪是我的朋友,王八邱非要跟他过不去,我不好不管。”
“黑瞎子有没有告诉你,我说吴家的事谁也不准插手?”
“有。”
二月红把杯子重重放回桌上,杯底和瓷盘啪地撞出清脆的一声:“解语花啊解语花,你如今翅膀硬了,我的话都不用听了是不是?”
“二爷,吴邪是我的朋友……”解语花放软了声音,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
“抬起头来。”
解语花慢慢抬起头,二月红阴沉的脸色让他知道,这事情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生在老九门里,你就没有那个交朋友的命!”二月红陡然提高了音调,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下力道着实不轻,解语花猝不及防地被打得差点摔倒,他尝到淡淡的铁锈味道,嘴里一定是被磕破了,他心里暗暗地想,二月红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打过自己了,看来老头子这回气得不轻。
二月红见他依旧低着头不肯说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主意正,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你惯坏了。我原以为你是最聪明的,多余的事情你从来不做,这条道上的人没有朋友,这一点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变,如果现在你不相信,总有一天要在这上面吃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现在吴家和陈家的势力对比已经很明了,南区不太平,北区怕也要有动作,你安分一点,总有一天南区的一切都是你的。”
“二爷教训的是。”
二月红最了解自己教出来的孩子,他的态度让人一向挑不出错处,可是这好态度底下断没有一丝知错的意思。罢了,有自己护着,他错也错得起,二月红无奈地想着,一边站起身来:“晚上我摆酒,你去给陈皮阿四赔罪,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去吧。”
“二爷!”才刚迈出一步,二月红就听见解语花唤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点哭腔。他心里摇了摇头,停住了步,转回了身。

“二爷,这十八年我都没求过您什么,今天能不能求您帮吴家一把?”
二月红低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十八年啊,一转眼就过去了。当年他送他到霍玲那里,霍玲一见就叹着气说造孽。他教他唱戏,教他功夫,他一天一天长大,少年人的身形渐渐伸展开来,可是眉眼里丫头的影子一天重似一天,可是他自己也想不出,他透过这个少年的面容,看着的究竟是他那早逝的姑娘,还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男孩。他断断续续地想了很多年,一时觉得他就是她,一时心里又觉得对不起丫头,直到……他发觉自己就快控制不了自己的绮念。
于是他送他出去念书,一去就是四年,本希望他喜欢上普通人的生活,就那么一辈子留在外面,可是他竟然又自己回来。从六年前他风尘仆仆回到这所老房子,笑着叫他一声二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英明一世,养大这个迟早要吃人的狼崽子,这是他一辈子里干过的最荒唐的事。可是时至今日,他竟然不觉得后悔。
二月红心里又叹了一回,才冷着脸开口:“你自己说说看,现在的吴家,只剩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三爷,这还是扶得起的吗?”
“二爷!”
“陈家准备对吴家动手,内线也早就安插得好了,原本是个一次斩草除根的局,不想被你搅了,这已经够给我惹祸的了,如今你还想我去帮着吴家?别人夹在筷子上的肉,我要抢到自己碗里,你自己说,这合规矩吗?”
“规矩?”解语花笑起来,“二爷,您什么时候也讲起规矩来了?”
“放肆!”二月红抬高了声调,解语花不出声了,却依然抬着头直着脖子看着他。
二月红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个孩子,他要什么他都会给,只是他从来没有要过,因为他用自己的手就可以拿到。这一点上他并不像丫头,丫头可以拉着他的手撒着娇,说“哥哥我想要那个。”二月红重新转过身去,他故意不再看他,也不去答复他的要求:“回去换件衣服,老时间,老地方,别到得迟了。”

***

包间里,解语花低着头坐在二月红的身边,默默听着陈皮阿四飞扬跋扈的声音。
“人家带着人来投奔我,倒连我人都没见上两面,就叫大哥你教出来的好徒弟给废了,这事说出去道上人都要笑我陈皮阿四没本事,连个人都罩不住!”
二月红心平气和地听着他说完,只微微一笑:“四爷说得是,这孩子不知深浅,是该交给四爷教训教训,”接着他话锋一转,“我二月红膝下无子,偌大一个家业只靠这么一个徒弟,你骂他一顿,让他赔个不是也就得了,罚得太重了让我没人养老我可不能答应啊。”
陈皮阿四阴森森笑了两声:“我知道大哥你舍不得,花儿爷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归拢伙计时候那些侮辱斯文的事,就算您答应了我也舍不得啊。我们如今是老了,以后的南区都是他们的,还要花儿爷到时候给我们这些老骨头赏碗饭吃呢!”

解语花听着两人一说一答,陈皮阿四话里话外的恶意,他只当什么也听不出,还是那样低眉顺眼地笑,待到他们都说完了,二月红叫着他的名字让他给四爷敬酒,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拈起青瓷的酒杯,朝对面的人一敬:“晚辈一时意气用事,冒犯了四爷的人,这里先给四爷赔不是了。”
说着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抬手满上再敬:“等邱叔好了,我亲自上门给他道歉,还请您二位大人大量,原谅晚辈这一次。”
陈皮阿四知道二月红摆明了有意回护,心里自然不快,除了在面子上扳回一城,也指望不了能得回什么实质的报偿,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他可受不起花儿爷的道歉,今后请好自为之吧。”
“多谢四爷宽宏大量,”解语花再满一杯酒,第三次干了,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那晚辈就先告退了。”

出了包厢,黑眼镜就倚着墙壁等着,解语花招呼一声,二人便一起往外走去。
黑眼镜笑嘻嘻地问:“这鸿门宴如何?”
解语花冷笑一声:“还能如何,不过就是那一套,自以为自己发现了多大个秘密,整天变着法子想旁敲侧击,好像能让我如何抬不起头似的。”
黑眼镜叹口气:“解公子,说真的,我真同情二爷,这么多年下来,全城人都说你和他不清不楚,可是谁知道呢,他根本就是怕你。”
解语花扯松了领带耸了耸肩:“他一天看我就像看着他的女人死而复活,再一天就觉得意淫我对不起他家女人,换了你,你还敢干什么吗?”
“我当然敢,美人当前,何不搞了再说?”
解语花冷哼了一声,加大了步子从他身边越过:“闭嘴。”

第六章 少年心事

解语花打开门时,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门外的人看上去脸色阴沉得要命。不过半个月的功夫,那人比先前瘦了一大圈,眼睛下面都挂了一圈阴影。
解语花侧身把他让进屋里,故意问:“小三爷近来如何?”
吴邪还是黑着脸,半晌才摇摇头:“别提了,诸事不顺。”
解语花摆出一副满意的样子点点头:“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吴邪也被逗得苦笑起来:“唉,小花你别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惨啊。”
解语花接过吴邪抱在手里的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笑道:“小三爷,现在你可知道了,三爷的日子不好过吧?”
“唉,别提了,要不是潘子他们帮着我,别说吴家,连我也早就完蛋了。现在还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要切了我呢,就连我跟你吃这顿饭,胖子都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硬是开车送我到门口,见你开了门才走。”

解语花拍了拍吴邪的肩膀表示理解,便引着人往餐厅里去。有了些年头的老房子餐厅装潢倒很简单,四壁贴着的都是朴素的白瓷砖,流理台边悬空挂着酒架和碗橱,中间一张窄窄的条形餐桌,带点简洁的现代感。桌子中间放了个电磁炉和一个鸳鸯锅,左右排开一溜菜盘,看上去五颜六色颇为丰盛。
解语花拉过椅子和吴邪面对面坐下来,问:“你回来时间还不长,去吃过云托月那家的火锅吗?”
吴邪想了想:“倒是和同事去过一回,那儿的牛滑和虾滑真不错。”
解语花一听笑了:“这次我还真要了这两样,你有口福了。幸亏你来得准时,刚送过来的锅底和菜,肉还没放进冰箱呢。”
“这……”吴邪听得有点懵:“云托月家还能送外卖?”
“哈,火锅店怎么可能送外卖!那是我们家的生意啊,”解语花伸手打开了电源,“不过你这点子不错,下次我去店里的时候可得记着跟他们说说。”
吴邪心想这倒也是,一脚踏进来才知道,黑道也不是只有打打杀杀,也是有正经买卖的。这话说给解语花听,又要被笑话,于是只能自己先苦笑起来。
面前的锅还没有开,吴邪只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才终于开口:“小花,潘子都跟我说了,陈皮阿四让你受委屈了。”
解语花放下搅和着酱料的筷子:“没什么,有二爷给我撑腰,陈皮老头也没怎么难为到我。倒是二爷给我那一耳光真狠,嘴里都打破了,小半个月都没好。这不,刚好利落了,猜你最近一定没心情吃好的,就找你过来一起打牙祭了。”
他语气轻松,吴邪心里却愈发难受了:“都是我没用,镇不住吴家,还要连累你。”
解语花淡淡一笑:“这是哪儿的话,我这可是投资了潜力股啊,等到哪天小三爷发达了,别忘了罩着我才是正经。”
吴邪听着这话,却不知怎的又想起胖子的话来,面前这人虽然看着总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在道上的这些年却一定过得不易。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长叹了一口气。
解语花也不在意,只自己继续说下去:“当年我欠你的冰淇淋,这顿饭可就抵了。那时候你也真是傻,那可是救命之恩啊,怎么也该要一份哈根达斯的香蕉船吧。”
吴邪被他这么一说,简直快要哭了:“小花你别这样,现在是我欠你的,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说不定还在江里漂着没人捞呢。”
“那好啊,这笔债暂且记下,年利率百分之十,等我哪天心情好了,一定上门收债去。”
吴邪苦笑着一拱手:“随时恭候花儿爷大驾。”
“别想那些烦心的事了,吃饱了肚子,明天的事就留到明天烦吧,”解语花拿起一瓶吴邪看不出年份和牌子的红酒,分别倒进两人面前的高脚杯里,“吃火锅时喝啤酒容易痛风,照理说红酒是该慢慢品的,也不好在这种大块吃肉的时候糟蹋。不过俗话说酒入愁肠愁更愁,我估摸着你心情不会很好,就没准备可以借酒浇愁的白酒,我们姑且拿这风雅的东西牛嚼牡丹一下吧。”
吴邪点点头,接过酒杯啜了一口,入口味道醇正,滑到喉咙深处时,有股淡淡的血味。
这时锅里的汤正好也翻了花,两个人停了话头,三下五除二把盘里的食材丢进去。云托月的火锅确实名不虚传,就算还有不知多少麻烦等在前面,真正的美食也不会变得太难吃,等到大多数盘子都见了底,吴邪的眉头也终于稍稍展开了些。

到了两人都已经吃得八九不离十的时候,吴邪突然注意到酒架最上面立着一个巴掌大的银色扁瓶,和其他红酒煞是不同,便随口问:“小花,那个是什么?”
解语花顺着他的目光回身一看,笑道:“那个啊,是别人送的伏特加。之前一个和我做过生意的俄罗斯军火商随身带的,我看那个瓶子好看,他就给了我,我不常喝烈酒,就随手搁在架子上头,”说着走过去把那个小金属瓶拿了下来,“你要不要试试看?”
吴邪一时好奇,点了点头接过来,扭开瓶塞,要往酒杯里倒,解语花笑着拦住他:“这酒就是要直接拿着瓶子喝才带劲。”
吴邪依言就着瓶口尝了一口,入口就发觉糟糕,那酒比自己喝过的都要冲得多,火辣辣一路烧到胃里,呛得他差点咳嗽起来,他连忙放下酒瓶,吐了吐舌头:“我听说伏特加都不过五十度,但这个喝起来可比烧刀子猛多了。”
解语花随手接过来,凑到瓶口闻了闻,笑了:“这大概不是市面上卖的,闻着香归香,我看嘛,要跟酒精差不多了。”
酒过三巡,吴邪渐渐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听使唤。明明意识还算清醒,但一种懒洋洋的惬意感正逐渐淹没着他。眼前的人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有点虚幻,那张漂亮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让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解语花明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往后一靠,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摆出一个悠然的姿势,笑着让他看。
看着他光洁额头,细长眉眼,轮廓分明,他是真的好看,吴邪心里想着。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盯着他看了多久,只见解语花突然笑起来,他把中间的电磁炉往边上轻轻一推,半欠起身子越过那张窄窄的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温暖的嘴唇就贴了过来。
这下吴邪的脑子彻底卡住了。他模糊地想着这种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闭眼,但他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吻。解语花细碎的刘海扫在自己的额头上,睫毛在眼窝里投下长长的阴影,这似乎是一次不带情欲的纯净的碰触,蜻蜓点水般稍作停留,旋即分开,可是呼吸之间的热量,又带着许多不那么纯净的意味。
解语花微微歪着头看着吴邪,脸上挂着一个浅笑,他没有说话,便第二次印上他的唇,这一次舌尖在唇上轻轻柔柔地舔过一回,接着像彬彬有礼的叩门一样顶上他的牙齿,那不容拒绝的温柔让吴邪下意识地松开牙关,于是便被那人长驱直入,他尝到那人的舌尖上还带着点红酒的味道,有点涩又有点甜。占有一般地逡巡过一圈以后,解语花便逗引着吴邪的舌追逐自己的,待到把吴邪的舌也卷到自己口中,便猛地含住了轻轻吮吸。慢慢地,吴邪也试着学着解语花的动作回应他,在他口中笨拙地舔舐一回,那柔软的粘膜是光滑又温暖的,只有靠近犬齿边的位置有一点突兀的触感,大概就是之前因为自己的事受罚被打伤的位置。想到这里吴邪心里又是一酸,动作也停了下来,解语花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分心,干脆抬起撑着桌边的手,牢牢扣住他的头,在他嘴里翻搅着越吻越深,一直舔弄到喉咙深处从没有人碰触过的地方。两人忘记吞咽的唾液顺着嘴角溢出细细的一丝,吴邪一时觉得有点难受,却又有种莫名的兴奋,好像之前被酒精催得涌上大脑的血液,如今全都折回头,朝着下身那个部位奔涌而去,在布料的包裹下硬的发疼。他隐约有点担心,如果再继续下去,自己是不是会丢脸得当场射出来?
不知是谁碰到桌边的白瓷盘,金属餐具和瓷器碰撞了一阵,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却没有人理会。

这缠绵的一吻结束,两人都是面色潮红。解语花用拇指抹了抹吴邪嘴边挂下的银丝,坐回位置上,玩味地看着他:“这不会是你的初吻吧,吴邪?”
吴邪脸更红了:“其实……美国的洋妞都太热情,我有点怕她们……”
解语花笑得弯了腰:“所以别告诉我你二十八岁大好青春里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
吴邪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一叠声地讨饶:“小花你快别笑了……”
“好好好,”解语花坐正了身子,“吴邪,你还真是人如其名的天真无邪嘛。”
“……”
解语花突然收了笑容,换上一副沉稳的声调:“现在我是认真的,吴邪,不是要捉弄你,你讨厌我吗?”
吴邪摇摇头。
“那,不如我们试一试?”
试什么?接吻?做爱?还是……恋爱?
不夸张地说,这个人,只要他想,怕是能颠倒众生。面前的人是二月红的继承人,生得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还有让黑道人都谈之变色的雷霆手段,自己一个落难少爷,于他有什么好处?吴邪想不出,却又不知如何问,只迟疑着说:“我不知道……”
解语花微微一笑,也不逼他,只在桌面的遮掩下悄悄伸出手,在他早已鼓胀起来的下身猛地捏了一把:“你这里,真的不要紧吗?”
吴邪吓得差点连人带椅子往后滑出半米:“哎哎哎,小花你别闹!”
“不如……我帮你纾解纾解?”吴邪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人像条光滑的鱼,一下滑下椅子,消失在视线以外。

“唉哟这怎么好意思呢,哎哎哎小花你!”
吴邪惊惶地伸手去拦,却被一把扣住了手腕,牢牢地按在身侧。
解语花用空着的手灵活地解开了吴邪的腰带,把外面的牛仔裤褪下去的时候,早已硬挺起来的器官顶端已经分泌出透明的液体,染湿了白色的布料。解语花轻轻松松地把那最后一道防线也褪到了膝盖,啧了一声:“小小三爷长得还挺标致嘛。”
吴邪已经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来,那里还是头一次碰到自己的手指以外的东西,他的脑子彻底停工了。解语花像要确认什么一样,用指尖沿着柱身上隐约跳动的血管细细地抚摸过一遍,露出一个无声的笑,低下头去,整个含住了那具器官的顶端。
吴邪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自己刚刚还舔舐过的口腔正包裹着自己的性器,只要想到这样的景象,刺激就已经大得超过神经的承受能力,再加上那从未享受过的温暖潮湿的触感,让他几乎忍不住想挺腰往更深处侵犯。
解语花明显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他吞吐了几次以后,开始用柔软的舌在敏感的出口处轻轻打圈,犬齿偶尔故意地划过性器的顶端,激得吴邪浑身猛地一颤,灵活的手指还不忘轻轻揉捏下方的囊袋,这一切让吴邪完全迷失在一波波快感的浪潮里,没坚持多久就缴械投了降。他甚至没有注意什么时候解语花放开了他的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手指插进小花在他两腿间起伏的头发里。高潮到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按住了小花的脑后,把火热的液体都喷射在那处温暖惬意的存在中,直到小花一边咳嗽着,一边用上了点力气拍着自己的手背,吴邪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大大的失态了。

解语花直起身来,随手扯了一张纸巾把嘴里的浊液吐掉,又拿起酒杯漱了漱口,吴邪愣愣地看着他做完这些,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小花,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解语花哭笑不得地看着吴邪认真的脸:“这年月还有人连这种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你是傻的么……”
“哎,我又说错了吗?”
解语花摇摇头一笑:“我就喜欢你天真无邪啊。”
吴邪还是迷茫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解语花收起笑容站起身来:“打个电话叫胖子过来接你吧,我今天就不留你住在这边了。我知道这可能有点太快了,你……可以慢慢想想……”
吴邪愣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听懂解语花的话,半晌才慢慢摇摇头,下定了很大决心的样子:“不用,我……”
“我什么?我跟你不熟?”
“不是不是,”吴邪连忙摇头,像是有话要讲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解语花下身也明显变了形状的裤子上,露出一种称得上破釜沉舟一般的表情:“小花,我帮你吧。”
解语花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就笑了,他朝吴邪狡猾地眨眨眼睛:“你会吗?要是把我咬断了,我可就亏本了。”
吴邪的眉头皱成一个充满挫败感的角度:“那……我可以用手……”
解语花笑着摇摇头,俯身在他唇上再印下一个浅吻:“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那种温柔的亲昵感让吴邪脸上又是一阵发热,是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心里默默想。

第七章 暗流

黑瞎子最近很烦。
自从捡回一个吴家的小三爷,解语花这个人已经朝着失控的方向一路飞奔下去了。
在这一个月里,对吴家的小三爷就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大事小事只要关系到吴家,总有花儿爷的影子在后头。
陈家找吴家麻烦的事情,他明里是没有插手,可背地里挑场子的、截货的,小范围的骚扰都被提前走漏了消息给吴家,吴家应付不下来的,花儿爷的人总是能非常恰到好处地路见不平那么一两次。天地良心,整个二月红家苦心建立起来的消息网,可不是该派这种用场的。
认真说起来,解语花这些年来笼络人心的手段是有的,花儿爷交代的事情很少有人想去问个为什么。道上的人求的无非是“财”“义”二字,给花儿爷干活,只要照做了,就不会受亏待,其他的,交给花儿爷就是。但如今这一来二去,不止一个人觉得花儿爷的决定有点反常,下面的伙计里就有人开始猜测,借着吴家的由头,花儿爷是不是真要和陈皮阿四翻脸了?那些血气方刚的人看着有仗要打,就是高兴的,可黑眼镜最怕下面的人自作聪明揣测上面的意思,一旦有人自作主张起来,跟陈家的矛盾万一激化,收拾烂摊子的力气可不是那个小祖宗出得最多。
自从给了解语花一耳光之后,二月红竟也不管他了,就任由他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和陈家杠上,似乎有点自由放任的意思。
黑眼镜心说,真不愧是二月红的徒弟,师父一直是疯子一个,这小祖宗如今也已经疯魔了。

吴邪有时来红霞街这栋房子坐坐,那个姓张的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总是跟着。吴邪和解语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楼下的客厅,要么闭目养神,要么盯着天花板发愣,似乎能从那上面看出什么文章的样子。黑眼镜起初还跟他搭过话,也得不到什么积极一点的反应,让人不由得要腹诽,这家伙是不是被打到头的时候伤了面部神经的控制区。还有的时候,解语花也会去吴家,却不让自己跟着,一个人不带伙计也不开车子,像是要避人耳目的样子。
这事情蹊跷太多,黑眼镜想着,决定还是插上一手。

那一天黑眼镜听见解语花送人下楼的声音时,便从屋里绕出来,正看见他刚关上大门,嘴角还挂着一个笑。
“笑得那么开心,你把吴家那小三爷怎么了?”
解语花敛了笑容,随口答句没怎么。
黑眼镜倚着沙发边的墙壁,抱着胳膊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对活人都没什么兴趣,怎么如今心思也活络了?”
“如果我说我比较喜欢死人,你能死给我看么。”解语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
“要让解公子失望了,人活着的时候还可以装死搞搞情趣,等真的死了,你再想让我活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啦。所以我还是活着比较有用是不是?”
“你说那么多不累么?”解语花冷笑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来,“你不说我也知道,能为我去死的人不是你,我从来也没指望是你。”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这是一个笃定的陈述句。
解语花抬头看他,没有回答,半天倒是换了另一个话题:“我想把俄罗斯那边的生意让一点给他。”
在这条道上,要让出自己的生意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黑眼镜咬着牙想。“我以为解公子你的底线是不伤自己的利益?如今这也变了吗?”
解语花摇头:“陈家逼他太紧,他们损失很大,我能帮到的有限,不如让给他一回。”

他轻描淡写得好像不过在谈论请客吃饭,疯了,完全疯了,黑眼镜心想。
“你上次说,你心里有数,还说没有下次了。”
解语花别过头去不肯看他:“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你就让我犯一回错好么?”
“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那吴家小三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别问。”解语花只是摇头。
黑眼镜觉得有点气闷:“他有什么好,能把你迷成这个样子?”
“他是我成不了的那种人。”
黑眼镜气结:“你傻的啊!你倒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你自己啊?”
解语花只是苦笑,却不说话。
黑眼镜干脆气得笑起来:“那你是要把他教成第二个花儿爷,还是要护着他让他天真无邪一辈子?”
解语花笑不出来了。
一旦踏入黑道,如果不变得心狠手辣,总有一天要丢了立足之地,可是如果吴邪有一天也要变成这个样子,他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人吗?
“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是在二月红家里,折磨人神经的春节聚会。吴家的小三爷,人如其名,天真无邪,可是……
“你最好别跟我装死,解公子。”
“但愿他是天真无邪,怕只怕他城府太深。”这句话每一天都在他的脑中盘桓不去,他只是不想说出来,他愿意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过,但它就在那里。
“你还记得就好。”
“我觉得……他那种天真不像演出来的,”解语花闷声说,但事实上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的本能告诉他,没有证据的时候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要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总有些时候人要变得盲目,比如当下。“我想赌一把啊,赌吴邪不会骗我。”
黑眼镜很想给他一脚,这个人一辈子的纯情都用在这种时候了。
“解公子,你以前从来不说赌这个字,没有把握的事你不做,多余的事你也不做。现在你是铁了心要坏你自己的规矩是么?”
解语花没有说话。
“你也二十六了吧,活得成熟一点不好吗?”黑眼镜突然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像个啰嗦的老头。
“我知道。”听上去挺诚恳。
“操。”
黑眼镜骂了一声,转头就走。
一看解语花这个反应,他就知道,自己这一堆话都算白说了。当年解语花刚回到二月红身边的时候,他也和二月红说过差不多的话,二月红一样的不肯听。没想到事情过去这几年,这师徒二人在这一点上竟然惊人的相似。
可是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犯了不能挽回的错的那一天,把他抛开就是了。他耸了耸肩,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

解语花的眼皮最近一直在跳,有时左眼,有时右眼。
吴邪站在他背后,一边按着他的太阳穴轻轻揉,一边笑他最近太紧张。他放松了身子靠进椅子里,闭着眼点点头说可不是嘛,我吃一家饭却要顾两家的事,压力太大啊。
于是那个人又长长地叹气,解语花便勾下他的脖子给他一个浅浅的吻,有点缠绵又有点纯情。

“说真的,吴邪,如果扛不住吴家,就交给我吧。”
话说出口解语花就有点后悔,这听起来很像是想乘人之危,先要把人搞到手,再谋人家业的恶棍。
吴邪似乎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苦笑一下说他也想啊,之前真提过一回,潘子一听就眼眶红了,说自己对不起三爷,没帮到小三爷,吴家要是倒了,没脸跟三爷交代什么的,吓得他也不敢再提。
解语花叹口气,这倒也是。

***

天下绝没有可以顺遂到底的事情,这一点解语花很清楚,但是他没有想到二月红会突然以这样的形式插手进来。
就在解语花明里暗里帮着吴家和陈家陷入胶着状态的当口,解语花手下的几个盘口突然接到二月红的直接命令,要挑吴家的场子。从解语花逐渐接手道上的事务开始,二月红已经很少亲自过问下面盘口的行动,虽说解语花名义上只是二爷家的少爷,但实际控制生意和人手的其实已经是花儿爷。二爷的,迟早也是花儿爷的,这样的现实大家看得也很清楚,所以,虽然有特别命令不要惊动花儿爷,但还是有人漏了风声。
解语花很为难。
如果自己让盘口抗命,就势必要暴露自己对下面的控制力,如果自己接受了盘口的行动,吴家这次受到的损失恐怕不会太小。
以二月红的本事,其实完全可以调动更多的盘口给吴家更重的一击,那时就算自己发现下面有异动,肯冒暴露实力的危险插手制止,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逐一处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用解语花自己的手,给吴家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这算是一次试探,还是给自己的警告?想试探自己对盘口的控制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还是一次“不要太得意,要记得你的一切都还握在我手心里”的警告?
这让解语花很是挫败,一心只记得要防外面的陈家,倒忘了自家的老爷子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之前的放任自流,如今看来不过是场欲擒故纵的戏,是自己失策了,解语花咬着牙想。
权衡之下,解语花还是选择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告诉吴邪,只是简单地暗示他,自己在二月红家的地位尚尴尬,也有力所不及的事。吴邪自是表示理解,然而解语花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二月红也绝对不会只采取这样的一次行动。所以,接到二月红的电话的时候,解语花倒是有点惊讶,这一天为什么现在才到。

***

二月红看着解语花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低眉顺眼地叫二爷,声音柔软,好像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从未变过。
解语花来见自己的时候,不是生意哪里出了错,就是逢年节的礼节性的问候。自己和他似乎并没有过可以真正心平气和地坐着谈话的时候,这又能怪谁呢,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不,应该说,互相装作不知道对方心里那些赤裸裸的秘密的人,又怎么好心平气和地谈论些除了天气以外的话题。
这对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二月红不无悲哀地想。
“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
“嗯。”解语花低着头应了一声。
“你对吴家那小子,好得有点过分了。”
“是。”他依旧不肯抬头。
“我要对吴家动手的事,你是清楚的。”很好,不如快些进入正题。
“二爷,您能不能放过吴家?”他终于抬了头
“这是你自己种下的因,如今你又后悔了?”
“二爷……”他一旦做错了事,或者有求于自己的时候,就要这样拉长了声线,
“当初陈家要吞吴家,你非要插手。如今我要按你的心思,把吴家从陈皮阿四手里抢过来,你又不愿意了,你倒是自己说说,你想怎样?”
“二爷,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帮帮吴邪!”解语花的声调明显高了起来。
“好啊,那你说,帮了吴家我们能有什么好处?”二月红笑起来。
解语花本想说,我们可以要吴家拿生意来换,可是如果他和吴邪讲这话,吴邪答应了,吴家的老人们又要如何难为吴邪?他说不出口。
“没有,是不是?多余的事,我二月红从来不做!” 二月红冷笑,“你可以自己选,要么是陈家吞了吴家,要么是吴家归我。”生在老九门,一旦有了弱点,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末路的开始,吴邪之于解语花,恐怕就像解语花之于自己,从理智上来讲,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割掉的毒瘤,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下手,只能靠外人来动手。二月红知道他一定会恨自己,但对自己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还有什么比灭门之恨来得更重呢?他只是希望他过得好罢了。
“二爷!”二月红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种悲戚的意味,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最好收敛着点,在老九门里,没有谁是靠得住的。你好自为之吧。”二月红硬着心肠拂袖而去,在某些地方他们是相似的,比如,认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回头。

第八章 歧路

有时候吴邪会不由自主地想,事情或许不该是这样的。
至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解语花盘着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头倚在自己两腿之间,手里拿的是一听冰镇过的可乐。面前的电视里放着一部外国的文艺片,男女主角正在丰收后的葡萄园里光着脚踩木桶里的葡萄。
吴邪觉得这有点奇怪。
“小花……”
“嗯?”解语花回过头来看他,转头时他半长的头发摩擦着吴邪的大腿内侧,他不自觉地往沙发里边挪了挪。
“我有时候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即使是老九门里的人,也有像寻常小情侣这样喝着可乐看爱情片的时候吗?”
“我们不就正在这么干么?”小花把手里的易拉罐放在茶几上,笑了。
“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骑着单车兜兜风,在向日葵地里抱着转圈圈或者躺在春天的草地里吹风什么的?”
“你想么?至少要到夏天吧。”解语花摸着下巴似乎真的在考虑的样子,吴邪顿时吓得打了个寒战,解语花很满意的样子,把头撂在吴邪的大腿上,叹了口气:“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可能就没有时间浪费在那些事情上面了。”
“说的也是啊……”
“你想让我抱着你转圈圈?”解语花突然对上吴邪的眼睛,认真地问。
吴邪赶紧摇头:“我太重了,你抱不动的,要抱也该是我抱你啊。”
解语花一听,乐了:“哎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扛回来的。”
吴邪还想辩驳,只见解语花“刷”地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吴邪还没反应过来,视野就已经来了个180度的颠倒——他被头朝下扛起来了。
“哎哎小花你别闹!”突然的失重感让吴邪有点慌了神,伸手去找个支撑点,却摸到些不该摸的地方,于是又赶快放手。就在这惊惶之间,他感觉到背部已经落到一个柔软的床上,面前是解语花俊秀的脸,他就那么把手撑着他的身侧,笑盈盈看着他。吴邪的视野中只剩下那修长的眉眼,高挺的鼻子,还有纤薄的嘴唇。他想移开目光,又似乎舍不得,他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吹过自己的鼻尖,空气好像在他的吐息里慢慢变热,吴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点点烧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解语花便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吻得很绅士,先是辗转着在唇上含吮,直到吴邪不由自主地打开牙关迎他进来,再温柔地在口腔深处细细翻搅吮吸。绅士和情色,竟然并不矛盾,唇齿间的碰触像可以生出电流,让心跳骤然加快,再沿着脊背直冲脑髓和腰间。所谓意乱情迷,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吴邪困难地喘着气,心里隐约地想。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是面色潮红,吴邪心中隐约有些期待下面会发生什么,解语花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算了,下一次吧。”解语花似乎叹了口气。
“小花,你到底怎么了?”吴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失落,但更重要的是,解语花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
“没怎么啊,”解语花朝他笑笑,“好了别乱想,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嗯?”吴邪坐起身来。
“军火的生意,你敢不敢做?”
“啊?!”
这话题跳跃得也太快了吧?吴邪下意识地想。不过这才是小花的风格不是吗?
“别啊了,敢还是不敢?”解语花拍了拍吴邪的脸。
自己……似乎并没有选择?一脚踏入黑道,接触这些事情不过是迟早的事。吴邪点了点头:“我……能行吗?”
解语花安慰地对他笑:“我把俄罗斯的一条线让给你,有一笔交易的时间就在明天晚上,地点还是在我的仓库,我把你引见给那边。条件是你亲自来,不要张起灵,我不信任他。”
“那小哥人并不坏吧,他只是不太会说话……”吴邪还想为他辩解一下,解语花摆摆手,“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不信任他而已。”
吴邪叹口气,答一声好。
“如果顺利,下一次你就要单独和那边谈判了,别给我丢脸。”
“嗯……我尽力……”吴邪点点头,虽然表面上并没有哪里反常,但他还是隐约觉得解语花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把手环过解语花的肩,凑近他的脸上下打量:“小花,你真的没事?”
解语花摇摇头,只笑着拍拍吴邪的手,便站起身来:“好好干,你没问题的。”

***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解语花抱着胳膊,冷冷问。
“知道什么?”黑眼镜眨眨眼,隔着暗色的墨镜,旁人似乎并不能看清这个动作。
“二月红不会放过吴家。”
“啊。”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这实在不算一个有礼貌的态度。
“好,我用陈家和他换吴家。”解语花狠狠地咬着牙。
“可是你要怎么换?”黑眼镜笑起来,他抬手制止了解语花的回答,“先让我猜猜吧。你要做掉陈皮阿四?你别忘了,陈皮阿四还算是你的师兄,你有的本事他不见得没有。”
“再高的功夫也挡不住子弹。”
“你还想让人拿着冲锋枪冲进陈家去扫射?条子你摆得平吗?”
解语花不说话了。
“陈家树大根深,你做掉了陈皮阿四,陈文锦人还在国外,你的手如今伸得够长吗?”
“我……”
“这种傻事,你想想也就算了,真干起来惹得一身纰漏,二月红非要气得当着你的面把吴邪做掉了吧。”
解语花知道黑眼镜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陈家确实不是他动得起的,每一步棋只要下错都可能满盘皆输。但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总不会只是为了说教我接受现实,你知道我是不可能放弃的。”心里乱到极限,解语花反而镇定下来。
黑眼镜得意地笑了:“解公子是聪明人。”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都记得清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解雨臣。”
解雨臣,这个名字很多年没有完完整整地被叫起过,自从解家倒了,解雨臣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那个什么也不记得的孩子解语花。他知道失去记忆这件事其实牵强得不值一提,只是所有人都守着这个公开的秘密,不想碰触那背后更隐秘的部分而已。
只有这个人,从四年前开始,就一直用“解公子”这个称呼来反反复复碰触自己的底线,自己只装作不明就里,如今这一块旧伤终于还是要揭开来了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解语花吸了口气,直视着黑眼镜的脸。
“你别费力瞒我了,我既然一直叫你解公子,就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黑眼镜顿了顿,“问题就是,你敢冒多大的险?”

自己敢为吴邪冒多大的险呢?比如一步错,步步错,一直错到满盘皆输?
可是自己又留恋老九门的什么呢?无情的世界,每天都可能被背叛,或者每天都可能从哪里飞出一枚子弹,发生一场事故,从此世界上就再没有这个人。
如果失去了现在的一切,换一个身份,换一个地方,是不是会有更轻松的生活?最坏的结果,无外乎丢了性命,可是八岁就已经死了的解雨臣,又何必害怕这迟来十八年的又一次死亡呢?
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放着二爷身边的位子不坐,非要来跟着我,究竟是为什么。”解语花没有回答黑眼镜的问题,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说了啊,我就是中意解公子你这个人嘛。”黑眼镜耸耸肩,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你敢不敢给我说句实话?”解语花的音调沉了下来。
“这可是真真的大实话。”
这个人一句真话也不会说,解语花早就清楚这一点,他隐约知道这个人的建议会是什么,他除了信他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你说过,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你想通了?”
“是,我要提前对二月红动手。”
“你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黑眼镜把重心从一条腿上移到另一条腿,悠然地说。
“他杀我父母亲人,我忍过十八年已经是不孝,就算为这死了,也是我死得其所。”
“不要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嘛,你享受人家的好意十八年不是一向心安理得?”黑眼镜冷笑起来。
解语花淡淡一笑:“只为一个理由划不来,如今理由变成两个,我可以不必再等下去了。”
“这才像解公子你说出来的话嘛,”黑眼镜的笑容更大了,“如果你死了,吴邪怎么办?”
“那就看他的命了,”解语花转过身不想再去看他,“如果他死得快了,我也会很开心吧,那样我在下面不需要等太久?”

***

吴邪有点头疼,从三叔的失踪开始,张起灵似乎总是意味着吴家的坏消息。
比如现在。
“小三爷!出事了!”从门外冲进来的张起灵的样子,和他平时闷油瓶子的作风大不一样。吴邪从账本里抬起头,皱皱了眉,这次人至少是完好的,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
“潘爷和胖爷出事了!”张起灵身后跟着的那个伙计惊慌失措地叫。
“什么?!”吴邪一惊,这件“事”出得可是够重量级。
“陈家!”那个伙计前言不搭后语地答道。
陈家,又是陈家。吴邪恨恨地想。
“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两个人的讲述里,吴邪可以大致得出一个结论,陈家至少派了三倍的人手,有预谋地袭击了带着伙计的潘子和胖子的车子,所有人都被带走,只留了张起灵那辆车上的两个人,把条件转告给吴家,而这个条件就是——
二月红家军火交易的地点。

吴邪一听,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几乎疯掉。
“这个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把账本拍在桌子上,几乎是对着张起灵吼了出来。
张起灵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下面的伙计混进了陈家的人,或者是从潘爷和胖爷那里问出去的。”
吴邪也摇头:“不,他们绝对不是那种人。况且,如果问得出这个,陈家还会问不出具体地点?
“小三爷,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把人弄出来吧。”下面站着的伙计提醒道。
吴邪的脑子一下子乱掉了。

军火交易,即使吴邪这种普通人也明白,那是除去白粉以外黑道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潘子曾经说过,二月红之所以能在南区一家独大,就是因为他手握着俄罗斯和美国两条最大的军火交易线,一旦军火交易上出了差错,给二月红家带来的损失会是无可估量的。那一天在仓库里,小花曾经告诉自己,这一间屋子里的全部,就是他的身家性命,他把吴邪带进这里,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吴邪手上。
潘子和胖子是三叔最得力的伙计,吴家和自己能支撑到今天,全要靠这两个人的全力扶持,他们对吴家有恩,吴家也离不开他们,没有了二叔和三叔,他们就像自己的亲人。
天平两端太重,他不能取舍。
“不行,我要去告诉小花。”吴邪咬着牙就去掏手机。
“小三爷!不行啊!那边说了,要得了手才能肯放人!”
“小花总会有办法的!”吴邪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小三爷你冷静!花儿爷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你让我就这么把和小花身家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卖给陈皮阿四?!”他抖着手指着门口,就像那里就站着一个陈皮阿四。
“小三爷你冷静点啊,要是花儿爷帮不上忙,潘爷和胖爷怎么办?”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呢?吴邪一瞬间很想哭上一场。
很久没有开口的张起灵突然说了话:“生意就算丢了,或许有一天还可以抢回来,可是人命如果丢了,就做什么也弥补不了了不是吗?”

是啊,人命。
老九门里,最不值钱的或许就是人命。然而人命在自己眼里,从来都是最重要的那一样吧。大概这样看来,自己是终究成为不了老九门的人了。
“我怎么能相信他们不会食言?!”吴邪放下了手机。
“陈皮阿四说……”张起灵迟疑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咱们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哪有这样的道理!”吴邪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无处可去,抬手把桌上的杯子甩在地上,然而那些瓷片破碎的声音也并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
张起灵低着头站着:“小三爷,你别忘了,黑道是不讲道理的。”
吴邪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朝张起灵摆了摆手:

“你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第九章 二月红

“你说过,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解语花觉得似乎通过这样一句话,就可以确认什么,或者是要说服什么人。
“解公子,你放心好了。”黑眼镜笑着答道。
“我会把你易容成我的样子,你替我去红霞街的店里走一趟,让越多的人看见越好。我自己去头道街,事成以后我会发一条消息给你,你直接回到这边,面具可以撕下来,如果顺利,我在家里和你碰面。”
“花儿爷果然心思缜密,这一招可把自己撇得再清不过了。”
“除了二月红以外,没有人知道我能易容,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万全的法子,”解语花叹了口气,“现在,跟我来吧。”

红霞街四十九号这间房子,在二楼的尽头,有一扇别人从没有打开过的门。黑眼镜曾经笑解语花,说那是蓝胡子解公子的秘密小屋,那时解语花只是一笑,并没有做过任何解释。如今黑眼镜终于有机会站在这扇门里,他眼前是一间昏暗的屋子,门对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镜子前是一张躺椅,四面墙边立着的都是红色的木柜,一切都是干净的,却又有种陈旧的时间带来的蒙尘感。
解语花从最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瓷盒,单手指了指镜子前的躺椅,示意黑眼镜躺下:“照理说,一个学易容术的人不该做自己的面具,因为一旦这张面具落在别人手里,那个人就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做任何事情”,解语花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去,慢慢地打开那只盒子,“今天我只能破例一次,不是因为我信你,是因为我只能赌这一回。”
黑眼镜依言闭了眼睛躺下,解语花用一把刷子将不知名的冰冷的粘合剂仔细地涂抹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些液体是冷的,面具是冷的,解语花的手也是冷的,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拈起那张薄薄的东西覆盖在他脸上的时候,“自己马上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认知,让即使是他这样的人心里都有了一股寒意。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呼吸都吹在对方脸上,那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热源。

“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解语花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紧绷的沉默。黑眼镜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轮廓明显地有了不同。他抬起头来看着解语花,还没来得及开口,解语花却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他朝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站起身来,黑眼镜便从躺椅上跳下来:“这就结束了么,解公子?”
解语花没有回答,只是推着他转了个身,于是他看见那面落地镜里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是两张多么美好的面容啊,同样的精致眉眼,虚幻和现实的美。
他眨了眨眼睛,镜子里的一张脸便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在他身后的那张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淡去了。于是他也敛了一切表情,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另一个自己。
解语花盯着镜子看了半晌,冷不防开了腔:“如果你有什么打算,现在是你最好的机会。”
黑眼镜慢慢转了转眼睛,他们的视线终于在镜面中交汇,“哈,我能有什么打算?等你走了我可以对着镜子打打飞机?”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解语花冷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黑眼镜从镜子里看着他转回身穿过狭长的房间,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摆了摆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锁发出轻轻的咔嗒一声,门重又关上了。

***

夜晚的头道街从不像红霞街那样喧嚣。街口的大房子里,灯已经全熄了,只有月亮的光投在墙壁上,阴惨惨的白。
解语花最后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枪,两手插在一起转了个圈,脚尖在墙面上一点,在狭窄的砖缝上借了一点力,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身法沿着陡峭的墙面迅速地向上爬去。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对面的窗口往外看,或许会看见一个矫健的影子像壁虎一样游墙而上,转眼轻松地翻进了对面二楼的阳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让那人觉得是在做梦。
单手拿着上了膛的手枪,另一只手用工具灵巧地拨开阳台的玻璃门,解语花悄悄地朝床的方向靠近。他知道,自己不能贸然开枪,枪声会引来楼下的伙计,那样如果不能一击成功,死的人更可能就是自己。
就在解语花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目标的时候,床上的被子突然被大力甩向自己的方向,视线被被单一挡,手里的枪便失了准头,不敢轻易击发。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的胸口挨了重重一下,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踉跄半跪下来,臂弯一麻,枪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冷冰冰的枪口调转了一个方向便抵在自己额头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反应。
这个人终究是自己的老师,自己还是没能学到他的全部本事吧。
二月红看清了解语花的脸,也是一愣,接着便是皱眉。
“小兔崽子,”他站直了身子,狠狠地用枪口在他头上顶了顶,“拿出来,我知道你袖子里还有一把,也拿出来。”
解语花慢慢把小臂上绑着的那把迷你左轮枪褪下来。
二月红接过来,远远地扔到一边,压低声音怒斥:“你已经忍了那么多年,沉不住气得太早了!”
解语花低着头不说话。
“我敢把你这个小畜生捡回来,就不怕你来这一套!”二月红气得喘了口气,“你和吴家那小子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生在老九门里,你就没有那个交朋友的命!”
“那是因为二爷您自己总想着从背后捅兄弟的刀子。”解语花突然闷声说,却依旧没有抬起头。
“放肆!”二月红觉得一阵气血上涌,“我不怕你把这个家业从我手上抢过去,我怕的是你败光了这个家!”
解语花又沉默下来。
“你敢来干这没头脑的事,到底是被吴家那小子蒙了心,还是黑瞎子那个混蛋给你出馊主意?”
解语花摇摇头,还是沉默。
“你以为黑瞎子是个什么好东西?他是裘德考的人!他眼里只有他自己的任务!谁能坐得南区的头把交椅,谁就是他的主子!我当年看他是真心帮你上位,你身边也需要这么一个人,才一直没说破,如今你和吴家那个小子整天不清不楚,我看,他早晚也要去寻下一个东家了!”
依旧是沉默。
二月红觉得一阵无力,杀了这个孩子吗?他根本做不到。他看着他长大,眉眼里丫头的影子从没淡去过,抛除那些模糊的欲念,他也像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一辈子的杀伐决断,在他面前都归了零,报应,这大概就是报应吧。二月红依旧拿枪抵着他的额头,冷冷地说:“现在站起来!”
解语花垂着手,动作僵硬地慢慢站起身来。
“今天的事,你最好忘了。没有那个本钱之前,最好把这些念头都藏好了,南区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
“二爷,我现在不想要南区,我就只想要吴邪好好的。”二月红看见解语花的脸,那上面满是陌生的悲戚。他从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二月红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对他……没有办法啊。
“你还年轻,很多事你不懂,我们老九门血洗出来的教训,你没流过那份血,体会不到。”
“二爷……”
“我明白,你看着他就像看着你自己,你以为你护着他,就能让他一直是你想成为的那种普通人,别傻了。”
“二爷……”
“你是真动心了?他对你又有几分真心,你看得清吗?”
“我……”
“别说了,”二月红烦躁地制止了他,“现在,往后退,慢点,对,开门。”

二月红看着解语花的手往身后的门把手上伸过去,却猛地转了一个方向,朝腰后摸去。
其实他的动作远远不够快,自己只要轻轻扣一下扳机,完全可以把他一枪毙命。
可是,二月红知道自己做不到。

还是输给了人心啊。
二月红知道自己完了。
他和他都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可是他没想到来得这样早。
如果到了地下,是不是就能弄清,他究竟是她,或者不是?
到了这种时候,自己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只可惜不能再护着他了”,这当真可笑。
丫头……
他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很想最后再叫她一声,却终于没能发出声音。

楼下有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传来。
解语花捡起地上的两把枪插回腰里,朝二月红再行了个礼。
“您的教训我记住了,二爷。”他柔声说道,单手一撑围栏,从阳台上翻了出去。

第十章 后会无期

在阳台下面像蜘蛛一样贴了怕是有一刻钟,解语花觉得自己手脚都要僵硬了。好不容易等到屋里最初的一阵混乱过去了,他才悄悄地重新沿着墙壁爬下去。一直跑出两条街的距离,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往红霞街去。
坐在车上,他随手拿出手机,屏幕上有很多个未接来电,解语花笑了笑,二月红出了事,下面的伙计自然要第一时间找自己。他关掉了提示,找到黑眼镜的号码,打出了“顺利”二字,点了发送键。
黑眼镜的回复来得有一点慢,解语花心不在焉地点开那条信息,看到的内容却是他想也没有想过的:“小心有变,军火仓库被劫,你找一个地方避一避,我替你去。”
解语花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
吴邪。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解语花觉得头有点晕,所有的血色在那一瞬间都从他脸上褪下去,他的身子摇了摇,视线有些模糊起来。身边的司机看出他的反常,随口问了一句客人你是不是不舒服。解语花深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摇摇头回答没事。
他只是不能相信。
过了半天,解语花才颤抖着手调出吴邪的号码,发了一句话过去:
小三爷好手段,我真没白教你一场。
一条信息很快回过来:小花你在哪里,我可以解释!
这是什么俗烂台词啊,解语花气得笑起来。紧接着,手机屏幕很快又亮起来,吴邪的名字一直在来电栏上不厌其烦地闪烁着,和枯燥的铃声一起,让人烦闷到极致。解语花关掉了铃声,只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很好,二月红说得对。
这就是老九门啊。

***

吴邪按响门铃的时候,解语花本已经不想下楼,但想了想以后,终究还是开了门。
这样的一幕似乎有些似曾相识,那时候他的脸色一样阴沉,如今他似乎更憔悴了一些,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

“我以为和陈家结盟以后,小三爷已经过得不错了?如何还是这样一副衰相?”解语花笑盈盈站在门口,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吴邪看到他的那个笑容,心里就已经凉了。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从不这样对他笑的,他们不该是这样。
“小花,现场捡到一把黑刃的匕首也证明不了一定是张起灵动的手啊!和张起灵用过一样的刀的人可以有无数个,你为什么非要对他赶尽杀绝?”他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把来意先说出来,他别无选择。
“小三爷你别急,害死二爷的嫌疑只在你的伙计身上,我又没有说过这一定是你指使的。”解语花还是笑着的,他的语气听起来那么轻松,就像谈谈天气。
“没有指纹,没有目击者,只有一把不知道来路的刀!这根本算不上证据啊?!”吴邪捏紧了拳头,张起灵莫名地就成了二月红之死的最大嫌疑人,道上都传闻吴家和陈家联手,一面截了二月红的军火,一面暗杀了当家人,张起灵已经秘密离开这里避避风头,可吴邪已经快要受不住条子日复一日的询问。
解语花还是那么微微笑着,耐着性子侧着头看着他,一直等到吴邪讲完了,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吴先生,你忘了,老九门的规矩里是不讲证据的,只有条子才讲。”
吴邪身子一震,猛地沉默下来。

“只有我瞎了眼,才信你是真的天真无邪,”解语花依旧是笑着的,眼里甚至有一点玩味的意思,“戏演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必要继续了,吴影帝,你演起来不累,我看着倒厌烦了。”
“小花你听我解释……”
“这台词是不是太俗了点?”解语花倚着门框换了个姿势,“小三爷你不妨告诉我,我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把那个地点告诉陈皮阿四的人,是不是你?”
“是。”
“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吗?”
“不……”
“所以啊,小三爷你请回吧。”
“小花……”
解语花站直了身子,突然收起了那个漫不经心的笑,“我只后悔没好好把你干上一干,好让你记得,把花儿爷耍着玩是有代价的。”
吴邪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终于绝望了。
解语花看着他的脸,悠悠地叹口气:“小三爷,你已经比我强多了。只是以后怕是再遇不上这么便宜的事了,小三爷你好自为之吧。”

他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

从陈家回来的那天,潘子就注意到,吴邪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看来,这种感觉更加清晰起来,他二十八岁的脸上还带着的那种罕见的少年人的犹疑感,似乎终于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吴三省式的阴郁,只是眉宇间疲惫得很,竟然有种绝望的神色。
他果然还是吴家的儿子。潘子心里想着。

“潘爷,不瞒您说,我和花爷已经彻底谈崩了。”吴邪交叉着手指托着下巴,叹了口气。
这并不让人意外,他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潘子也暗暗地叹了口气。
“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吴家怕是真的要完了。”
“不如……我去和花儿爷解释?”这话说出来,潘子自己心里也没底。
吴邪苦笑着摇摇头:“别去了,他那个人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回头,他对我大概还念一点旧情,你们去了,怕是要直接被抬回来,我换你们回来可不是为了这种事。”
他声音里都是疲惫,潘子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
“我大概不是干这一行的料,我试过了,但还是做不到。真对不起你们和三叔。”吴邪停了半晌,慢慢地说。
“小三爷您别这么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们拖累了您。”
“吴家……我是保不住了。我这条命也算是他救回来,这个吴家能撑到现在,他要拿回去,也应该。”
“小三爷你别这样,会有办法的!”
吴邪摇摇头:“已经够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吴家的产业都迅速变卖了,又不惊动太多道上的人?”
潘子皱着眉想了很久:“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损失可能有点大……”
吴邪一笑:“没关系,能抢下多少就抢下多少来,总好过到头来一无所有,我好歹也能安心一点。”
“是,小三爷。”
“不要对下边的伙计走漏风声,瞒他们到最后。”
“这不好吧?”
“无所谓了,就算吴家易主,下面的人也受不了亏待,他们不需要知道,”吴邪叹了口气,“找我三叔的事一天也不要停,不管什么代价都舍得花,如果吴家要垮,也不能放着我三叔的事不管,这些就只能拜托你了。”
潘子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这简直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架势了?他冲口而出:“小三爷,和陈四爷结盟吧!”
“不可能。”吴邪干脆地摇摇头。
“那,北区还有半截李,还有齐铁嘴,总会有办法的!”
吴邪苦笑起来:“潘爷,我已经累了。小花对我是真心的好,我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他第二次了。”
他和他父亲一个样啊,嘴上不说,可心思一定下来,就什么也改不了吧。

“小三爷,你这是何苦呢。”
潘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

这个近郊的旧仓库如今已经空了。
在此之前,这里曾经码放着许多的木箱,每一个箱子里面放的都是关系一家命脉的枪械弹药。
吴邪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仓库中间,他似乎还能闻到干燥的木条、钢铁和灰尘的味道。
他看着解语花站在敞开的门口,身后是那个奇怪的即使在夜晚的室内也不摘掉墨镜的男人。
外面不远处有火车呼啸而过的轰隆声,在这不大的空间里听起来有些奇怪。

小花,吴邪轻声叫他。
解语花慢慢走进来,月光太暗,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他一定是笑着的,那个冷冰冰的笑容,明白地写着“不原谅”的笑。
“我知道你布置好人手,今晚要挑吴家的场子,”吴邪低声说,与其像是对话,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潘子和胖子对我有恩,我求你放他们一马。”
“你有什么立场对我提这种要求呢?”解语花的声音里没有怒意,甚至没有讥诮,平淡得没有起伏。
吴邪叹气说,我不是想害你。
解语花看着他不再说话。

“斩草除根。”黑眼镜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解语花握着那把黑色的枪,枪口对准他。
吴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枪口。格洛克18,那时候他还摸过这把枪,还笑它弹夹好长,看起来活像冲锋枪。
那时候解语花是笑着的,他把这把枪插回腰上,从袖子里变出一把要小得多的黑枪递到他手里。喏,这个好看一点,格洛克39,送你防身,他说。
后来自己和俄罗斯人谈过生意,见面礼是一把样式古老的左轮手枪,只有半个手掌大,看起来漂亮得像玩具,自己拿着它送给小花,他笑着收下的时候还说这算不算交换信物,于是自己就脸红起来。
如今那把他从没用过的格洛克39就在腰上,贴着身体,硌得他有一点疼。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伸手去拿。

“解公子,快点。”黑眼镜催促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耐心不多。
解语花依旧没有动。
他们就这样站着,三个人,默默地。

外面又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嘈杂声音,大概又是一列火车驶过。
枪声终于响起来时,吴邪便笑了。
子弹穿过内脏的感觉是这样的啊,他向后倒下去的时候这样想着。解语花和黑眼镜的身影落在他的视野之外,眼前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钢梁和屋顶。

“解雨臣!你和二月红一个样,都他妈的是疯子!”吴邪听见黑眼镜怒吼着摔碎了什么东西,然后是重重的离去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的。
他没有听见解语花的声音,没有听见回答,也没有离去的脚步。
他感觉着自己的血流出身体,他突然很想再抬头看看他,却没有力气。他很冷,很疼,他的视线正在模糊,他慢慢沉入黑暗中。

解语花静静站在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吴邪。
他可以打爆他的头,他没有。
他也可以一枪洞穿他的心脏,但是他偏了枪口。
黑眼镜一定要气疯了吧,解语花想。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最终还是做不到啊,亲手杀死那个人。那么不如交给他的命运,看他是命中该死,还是该生。

不知十八年前那一天,二爷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心情。
解语花想着,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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