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魂菲]非我族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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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爱懿菲的时候,自己是吓得倒退了一步的。

魂帝站在长白山最高的那座峰顶时,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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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被送上华山第一天,掌门师父可能是怕小孩子刚没了爹娘想不开,亲自带着才八岁的新徒弟四处转悠,认认地方,见见师兄师姐。走到龙渊的时候,一个和他身量差不多的孩子正好在那里濯剑,师父叫了一声爱懿菲,那个孩子回过头来看他们,额上是一片紫色的妖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紫色的妖瞳一眼望去冷得吓人。

八岁的小孩子哪见过这样的人,下意识地往后就躲。师父把自己扯出来,说那是你爱懿菲师兄,那个孩子便站起身过来对师父行礼。

现在想起那时的场景,魂帝还有些想笑,自己鼓起勇气再去看师兄,师兄的脸自然还是那张妖异的脸,可第二眼再看时便不知怎的好看得要命,让自己移不开眼睛。然而师兄只平静地扫了自己一眼,便又去做自己的事了。

他从没和师兄提起过当年的这一面,现在没有来由地想起来,却无人能听他回忆。

如今,他的脚下只有连绵不断的山,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进山的时候太阳还在中天,然而这会儿日头已经渐渐落了。华山的傍晚和长白山是截然不同的,华山的落日照在鸣剑堂的瓦上,青石白雪俱镀上一片温柔的金光,连身边人那双凛冽的眼,都在这薄暮的光里柔软起来。

然而长白山的傍晚只有无尽的风和无尽的雪。太阳挣扎着从云层里透出一点光,嶙峋的山峰在白雪上投下阴恻恻的暗影。山风吹着雪片割得人脸上生疼,连睫毛都挂上了霜。

这就是那个人出生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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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菲师兄看起来和我们不一样?”

他后来问高亚男师姐,师姐白了他一眼,赏了他一巴掌。

“人怎么可能都长一个样?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千差万别,你和我长得也不一样啊。“

当时自己虽然心里还是觉得这差别有点大,可一知半解地也就信了。

后来下山的时候,却有半大小子跑过来朝着师兄喊什么“妖怪生的杂种”,魂帝听不太懂,却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想要上去打架,却被仍旧面无表情的师兄拖走了。

师兄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什么妖怪?

八岁的魂帝回忆了一下娘亲讲的故事里青面獠牙的妖怪的样子,颇为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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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看,这下我们就一样了。“魂帝朝纹绣师傅递过来的镜子里看了一眼,又看看爱懿菲的脸,喜滋滋地叫。

爱懿菲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无语地看着自己的师弟眉心新添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花纹。

“头一回揭榜拿的赏金,你就用来干这个?”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师傅,在金陵城里手艺是顶尖的,绝对值得!”魂帝嘿嘿一笑,“我从小时候就想这么干了,以后再有人管你叫妖人,就是把我也骂进去了,定打他个屁滚尿流。“

“……你不嫌疼么?“爱懿菲伸手碰了碰那道还肿着的伤口。

不疼才怪呢,魂帝心想。

可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我可是跟师兄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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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我胜过你了!”

魂帝跨坐在爱懿菲大腿上压制住了他,手中的铁剑深深插进他鬓边的地面。

“不错,”爱懿菲被这一冲之力撞得胸口一窒,勉强才压下翻腾的气血。可看着身上年轻人喜不自胜的脸,自己也不知不觉笑起来。

“师弟进境神速。”

年轻人听得师兄夸奖,便脸红起来。

爱懿菲推了推魂帝,示意他起来。可少年人沉浸在头一遭打败师兄的狂喜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看着他傻笑。

爱懿菲咳了一下,干脆抬了抬腿,想把他掀下去,一动之下,魂帝不知是不是才反应过来,一骨碌从他腿上滚到了地上,可还是傻乐着看他。

爱懿菲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捡起被打落的佩剑收回腰间,才伸手去拉魂帝。少年人的手火热,一握之下便不肯放开,可人还是赖在地上不起。

爱懿菲只道他是高兴坏了还想撒娇,心想,若是赢我一次能让师弟乐成这样,我倒不如早让他一让。

“赢了就开心成这样?”爱懿菲手上用力,便要强把魂帝拖起身来。

“师兄……”魂帝只得顺着师兄的力道跳起来,笑还挂在脸上,却变了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爱懿菲放开他的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领口。

“我……”年轻人话到嘴边却犹豫起来。

爱懿菲挑起眉。

魂帝话已出口,虽然有些后悔,但也只得把心一横。 “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爱懿菲的动作停住了。

魂帝反手握住了师兄的手:“师兄,我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但我不敢。”

爱懿菲的眉挑得更高了。

“我设了个期限,也算给我没有胆量找了个借口。我跟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能胜过你,就要把这话对你说。”

“我也想过要瞒着你,我对你的这些念头,毕竟和你无关,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对师兄有所欺瞒。”

“我心悦你,师兄。”

爱懿菲试着把手抽回来,却被魂帝攥得更紧了。

“你拿我当女子?”

“那自然不是,”魂帝连忙摇头,脸上是近乎虔诚的神色,“师兄就是师兄,和别的男子女子都不一样。”

爱懿菲皱起了眉。

他的注意力很少放在自己和别人的皮囊上,直到这样一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这个小师弟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一点了。虽然眼角眉梢还是带着当年稚气的影子,却已经长成了个英姿勃勃的少年人。

“你从小不在家人身边,”爱懿菲斟酌着开口,“我入门早你很多,师父有时候让我替她给你授业,又经常和你一同饮食起居,怕是你产生了错觉,觉得我像你父兄。”

“不是的,师兄,”少年脸上露出被刺痛的委屈表情,“这种事我哪里会分不清……”

“要说授业,高师姐和华师姐教我的时候比你还多呢,你不在山上的时候,我也和那么师弟一同起居,我对他们都是亲之近之,敬之忠之,只有师兄你……”

年轻人说着说着便自己红了脸,说不下去,然而语尾带着的绮念哪怕是爱懿菲都能分辨得出。

“魂帝,”爱懿菲叹了口气,“我信你。”被魂帝那样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你很难不相信他说的话。

“但我也要面对我自己的心,”爱懿菲安抚地拍了拍魂帝的手,“我要承认,在今天之前,我不曾用其他的眼光审视你。”

年轻人这意识到自己还死死地抓着师兄,连忙松手,局促地看着他。

“我明天就要下山去了,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爱懿菲对他露出一个笑,“你的功夫已经大成,也不妨去看看华山之外的地方,四处走走,或许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人。”

“一年为期,如果明年这个时候,你还是同样的念头,再回来同我说吧。”

***

“师兄,你失约了。”

爱懿菲默然。

云梦的桃花酿入口甜丝丝的,可后劲也是不小。对面的人明显是醉了,或者说,他想让自己醉。

“你说一年为期,我立夏时分便回了华山等你,”魂帝仰头饮尽杯中酒,又自顾自添了一杯。

“可等到华山又下起了雪,你也没有回来。”

“送信的飞鹰都无功而返,我想去找你,又怕和你错过,只能四处求人去打听。”

“我在金陵的朋友说,有个紫色瞳仁的美人曾经戴着面纱现身,我猜那是你,可那人行事莫测,得了个绝世妖姬的外号,我又不敢确定了。”

爱懿菲皱起眉,额上的妖纹微微的变了形。

师兄这样的美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神色的。魂帝心里想着,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想要抚平他的眉心。

爱懿菲捉着他的手按回膝盖上,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些。

“你醉了。”

魂帝眨了眨眼,执拗地重新抬起手去按爱懿菲的眉心。

“师兄,不要皱着眉……”

爱懿菲仰了仰头,没能躲开。

那人的手指是热的,碰在冷的皮肤上,让他抖了一下。

我何苦和一个醉鬼计较。

他心里想着,叹了口气,却不知不觉顺着他的话展开了眉头。

那人眼神不若以往清明,却连这点变化都没有错过,眼见着笑得心满意足起来,那只手又往下,拂过他的眼角,流连在他的腮边。

这便有些过了。

“师兄……”

“我不在意你在山下是什么样子,你若是乐意当作故事讲给我听,我当然爱听,但你若是不想提,我也不会去打听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也不想问你为什么失约,你既然肯回来了,定是有了结论。”

这人还是那么聪明,爱懿菲想。

“我在山下见了许多人,但他们都不是你。”

爱懿菲对上魂帝的眼睛。分别时的少年人如今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的炽热神色让爱懿菲心里发慌。

“我看到江南的雨,中原的风,金陵的繁花,那都是很好的。”

“但我心里,还是只有华山的雪。”

爱懿菲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劝这人红尘里走一遭。

我那单纯的小师弟就这么被弄丢在山下,再也回不来了。

爱懿菲心里想着,脸上却不觉热了起来。

“好。”

他听到自己不再稳定的声音答道。

灯花跳了一跳。

夜已经很深了。

***

烟花三月时,爱懿菲在江南分开。

自打他们携手下山之后,这对他们来说倒是常事,至少师兄再也没有失了他的约。

然而这次似乎不太对劲。

惯常送信的飞鹰带着原封不动的信件返回,帮派里的探子随着商队跑过许多地方,也没有传回任何师兄的消息。有一天魂帝在五福楼下瞥见那个熟悉的长身玉立的人,惊喜地迎上去,迎面来的却是出鞘的剑。

暗影的杀手,人皮面具。

直到端午的时候,爱懿菲也没有露面。

寻人的悬赏密集地撒出去,然而找到的人都不是他。

那些人身上或许有他的影子,然而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爱懿菲。

他在哪里啊。

***

“那年我才十几岁……”

高亚男师姐醉了,她一手撑着腮边,眼神迷茫地看着魂帝眉心的纹绣。

“那年冬天有人上山来求助,说长白山上兽患格外严重,隔三差五地死人,可能事情有蹊跷,说什么求华山大侠们救命。可华山当时统共也没有几个人,我这种入门没多久的也被师父带去做帮手。

“上山的路上师父就发现不对,袭击山民的狼群是有智慧的,怕不是兽患,是有妖灾,于是师父就带着我们进山除妖。

“我们杀了能找到的所有妖兽,下山的路上发现了一具女尸,看上去是被妖物咬死的,一片雪地都染成了红色。尸体边有个厚厚的棉被做的襁褓,师父打开一看,里边是个小孩,额头上有紫色的图腾,脸色冻得发青,已经不会哭了,可还有一点气息。

“我们赶忙把他抱下山去,好一通折腾才救醒了。可那孩子一睁眼时,一双瞳仁竟然也是紫色的,大家才觉得不对。我们原本以为那额头上的花纹是山里蛮族孩子纹的图腾,但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是人类。

”请我们来的村民说,风闻附近村子有年轻姑娘被掳进山里,跑回来的时候怀了身孕,现在又正闹妖灾,便猜测这个孩子是妖怪的孽种。

“当时便有人说这小妖怪万万留不得,可师父和我都觉得,这无论如何也是条命。

“非我族类呀……”

大师姐叹了口气,下面的半句她没有说完。

“华山是留不住他的,师弟,听师姐一句话,不要找了。”大师姐抬头看他,迷离的眼睛里有哀戚的水光。

魂帝笑了笑,没有作答。他抽走了她手里的酒壶,轻轻放在一边。

***

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啊。

魂帝望着脚下白茫茫的深渊,心里想。

一连半个月里,魂帝日日带人杀上长白山,猛兽也好,妖物也罢,一股脑杀了不少,但都是些灵智未开的,并没有见过一个传说里的妖族。

长白山这样大,我的菲师兄究竟在哪里?

不,连爱懿菲是不是真的回了他族人所在的山里,他也无法确定。

说到底,自己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憋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抓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魂帝只觉得胸中郁结,一口气堵在喉中。即便在这雪山之巅的寒风里,眼眶也无端地发起烫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仰天长啸一声——

“师兄————”

灌注了真气的声音穿过猎猎的山风,一遍遍回荡在山谷里,端得是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如杜鹃啼血。

一边打坐的云梦姑娘被吓得半死,赶忙跳起来捂他的嘴。

“使不得啊祖宗,当心雪崩……”然而她触手之处是一片湿冷。

姑娘愣了一下,抽回手去,摇了摇头走开了。

罢了,我的一生还很长,魂帝胡乱抹了一把脸,心里想着。

一年里有二十四个节气,我可以每年来长白山二十四次,或者更多。我还有很多很多朋友,他们可以帮我找遍江南,中原,天下一切有人的地方。

我的师兄没有和我告别,他一定还会回来。

他们说我如今是武林之巅,我可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我可以不要天下权,我只要我的师兄回来。

***

到了春天,华山被大雪压坏的屋顶,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手把手教魂帝轻功的,在月下吹箫,让魂帝的魂都飞到天外的爱懿菲,还不曾回到华山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ND

最后皮一下致敬一下《边城》嘻嘻嘻。

不妨脑补一下妖怪体质特殊,爱菲是有了魂帝的孩子,躲进山里待产去了,生完了就回来。

啊,两个人都那么好看,下一代得美得多祸国殃民啊,啊。

发出想开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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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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